乔皇后气的脸泛红,听祝琰缓声解释道:“是臣妇有事求见娘娘,一时情急,在此处阻住了娘娘。”她听出了赵成口中的责备之意,自然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免叫乔皇后为难。
赵成面色缓和一二,温声道:“梓童深宫寂寞,时常惦念乔夫人与您等,既得空进来了,尽可往凤和宫坐坐,慢些叙话儿。”
乔皇后垂首不语,心中有种奇异的念头一闪而逝。
赵成倒是说起过几次,如果她心中烦闷,可召母亲和姨母们入宫陪伴。她没往心里去,念着宫里还有太皇太后,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等着瞧她笑话,她怎么能像个小孩子似的,时时要母亲来做伴儿?
如今他竟更替她,招呼祝氏常来凤和宫走动。
以往襄国公夫人入宫,他也是这样……么?
乔皇后有些恍惚,不大记得了。她自从做了皇后,时时刻刻端着身份形象,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怕自己在亲族面前露怯,叫他们替自己担心,时常都刻意板着脸对待他们。
父亲夸她做得好。
说要当人上人,就必须得狠下心,不叫任何外人抓到把柄和软肋去。
赵成还说了什么,乔皇后甚至没有听真切。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绡纱帘子遮不住光线,直映得人眼晕。
前头太皇太后那边还有诸位公主王妃们等待着她去开宴。
祝琰是怎么告辞的她几乎也记不清了,扶着宫人的人匆匆走回正殿,她背上汗湿透了,厚重的宫装黏糊糊的贴在背脊上面。
祝琰从琳琅苑出来,脸色比方才愈发苍白,汗珠从额上渗下,沿着脸颊一路滚进领口。
皇后突然发难,她一时惊惶,跪得又急又重,这会儿两腿仿佛灌了铅,小肚子底下一阵阵的泛着酸痛。
翡翠等人没有资格跟进来,如今左近只有两个引路的宫人。她强行攥着衣摆,不叫自己失态,步子越走越缓,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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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水缓缓注入唇间,喉咙里灼烫之感缓缓被安抚去了。
祝琰张开眼睛,看见徐大奶奶写满关切的脸。
“你怎么样了?肚子还痛不痛?头还晕不晕?”
祝琰张了张嘴,忽听身侧还有其他走动的声音,她摇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来。
“你简直太胡闹了!”
徐大奶奶放下手里盛水的碗,伸手把她扶着。
“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还能进宫来?”
从清早天不亮就在外头天街上跪着等候召见,一跪就是将一个时辰,进了殿又要依次行跪礼,躬身站着答话。
又是这样暑热的天。
祝琰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小声点吧。”
环顾四周,又问:“我们还在宫里头?”
徐大奶奶点点头,“是皇上身边的杜公公喊我来的,说你有点儿不舒服,歇在宜欢阁里。吓得我腿都软了,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祝琰有些歉疚,攥了攥她的指尖,“我没事了,没有惊动娘娘……和其他人吧?”
徐大奶奶叹了声,“放心吧,没有。杜公公办事很可靠,比咱们这些人不知高明多少。只是可恨——”
她作势搡了祝琰一把,“你不该连我也瞒着。”
祝琰抬手搂住她的肩,把头扎到她怀里去,“好姐姐,你饶我这回,就饶这一回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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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容躬身走进大殿,在距离御案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皇上,徐夫人将宋夫人接回去了。”
赵成手里捧着一册书正在细看,闻言并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哦,知道了。”
杜容欲言又止,打量着少帝的神色,有心劝上几句,却知道眼前这位是个心思重的主儿,一时有点迟疑。
察觉到他没有离开,赵成微微蹙眉,抬眼瞥向他,“还有事?”
杜容扯出个笑来,躬身退后数步,“倒没甚要紧的,只今儿是端阳节,按例,晚上皇上该去凤和宫……”
赵成抿唇半晌没说话,想到今日在琳琅苑瞧见的一幕,心里仿佛压了块沉重的铁坨,不上不下哽得他难受。
“知道了。”
良久,方答了这么一句,杜容仿佛松了口气,痛快地告辞出去了。
赵成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殿宇发怔。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站在宜欢阁外面,在蔷薇盛放的庭院里,隔着鹅黄色的绡纱帘帐,听见里面低微的说话声。
“还请大人替我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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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之前说好的补一章
第121章 深宫
他听见太医迟疑的回答:“可是宋夫人您的身体……”
“家夫远在边关前线,这个时候,我不想他分心。也不愿家里头因为我,日日忧虑,我应承大人,定会加倍小心……”
而最重要的是,她还需要再次入宫来,打探宋洹之的消息。
一旦有孕的事传扬开,嘉武侯夫人就会要求侍婢婆子们紧紧跟着,关照着她,行动就不便了。而依照宫规,除非宫里贵人们召见,否则有孕之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
其实祝琰也清楚,既然已请了太医,此事多半是瞒不住了。不过是平白多嘱咐一句,怀着某种不可能的妄念。
太医开了方子,撩帘从内出来,瞥见站在庭院中的少帝,忙低身行礼。
赵成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悄声离开。太医无声告退出来。
此刻这座向无人居住的殿宇里,一内一外,就只有他们了。
她不知此刻年轻的皇帝就站在院子里,听去了她的秘密。
她的肚子里有了宋洹之的骨肉,算算日子,是他临行前那一个月里有的。如今胎还没坐稳,已经多次动了胎气。
她身体尚算好,可这一胎怀相着实差了些。
太医说要居家安胎不宜走动,她不肯听劝,还求太医不要传扬开。
赵成眼前浮现着,她方才脸色苍白,软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样子。
她这样虚弱,却仍执意要进宫。为了宋洹之,为了她的丈夫。
为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
赵成搭在窗台上的手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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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奶奶搀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霓裳等人都很紧张,围拢过来纷纷探问。
祝琰脸色仍然不大好,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担心,靠在徐大奶奶肩膀上,心里沉沉想着今日的事。
乔皇后待她冷淡至极,甚至有些迁怒的意思,她打探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马车刚刚起行,就听身后一连串呼音。
徐大奶奶探出头来,讶然瞧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朝她们招手。
车停下来,人奔到面前。小太监含笑道:“我干爹姓杜,方才宋夫人在琳琅苑里忘了东西,干爹特命小的给夫人送过来。”
祝琰迟疑接过他递来的手帕,道了声谢。徐大奶奶随手搭赏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回过头来,见祝琰望着手帕发怔,“怎么了?不是你掉的?”
确实不是,这是一块素白帕子,瞧来颇不起眼,只在一角绣着金线云纹,软滑丝柔,是上用之物。
拆开来,一片带着折角和污渍的信纸显露而出。
祝琰整个心魂都被慑住了,眼泪险些夺眶而下。
徐大奶奶奇怪地瞧着她:“怎么了?你这是……”
“是我的。”祝琰攥紧了手帕,强忍住泪意,一遍遍重复道,“是我的,是我掉的,我太不小心了……”
徐大奶奶执意将她送回家,对霓裳等人多次交待,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别再叫她到处乱跑。
祝琰跨步走进二门,在回廊里就拆开了手帕里的信笺。
这是一封奏报。
笔迹她识得,是宋洹之写的。
“……十九日,启梁、北川归复,折七千贰佰士,俘四百六十三人。二十日晨,洛县受困,都尉程许、褚彦,并五百九十士殉城……”
她久在闺中,只知道战事来了,要打仗,会有人殒命,会有人受伤。
她从不知道,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残酷。
一条条人命消逝,只在奏报上化作一个虚无飘渺的数字。无数家庭的顶梁柱,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幼童的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成为数字之中,血红的一笔。
霓裳跟上来了,祝琰飞快卷起信纸收进了袖子里。
她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泪意,脚步虚浮地朝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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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和宫里燃着排烛,火红的灯笼点缀在广阔的檐下,照得殿宇亮如白昼。
吃过了晚膳,坐浴过后,宫人捧着寝袍替年轻的皇后换装。
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散开来,整齐地披在腰后。
赵成坐在宽大的锦榻上,沉眉望着案上的灯火发呆。
“皇上。”
乔皇后轻轻唤了他一声,走近些,大着胆子跪伏在他膝上。
她脸皮薄,单是这么个亲近些的动作,就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但想到今日在太皇太后那边受的敲打,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