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武侯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休要啰嗦,何兴、周昶何在?召他们过来。”
宋洹之拿他没法子,一打起仗来,嘉武侯就连饭也顾不上吃,每日不是巡营就是与部下商讨攻防用计,他到底不年轻了,六十几岁的人,在京都养尊处优多年,骤然回到西北战场,顶着冽冽寒风受着狂沙遮面,就是年轻力壮如他,也有些吃不消。
话音刚落,他口中的何兴、周昶就从外进了来。
“主帅,刘校尉来书信了!”
何兴是个年轻武将,二十五岁上下,却已经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早年他父亲何望江一直跟随在嘉武侯身边做副将,在军营里替嘉武侯打点衣食住行,他十几岁时偷偷隐瞒身份跟着父亲进兵营。被发现后,他父亲要打他军棍,还是嘉武侯开尊口容的情。
他说的刘校尉,就是刘淼,平定永王之乱后,刘淼仍旧被调回平虏,随军驻扎。在来扬川的路上,嘉武侯就给他去了密信,请他从西南路悄悄引兵北上,里外夹击合剿北戎。
听闻此言,嘉武侯难得露出一丝笑,从何兴手里接过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
“好,好!”
他高兴地朝宋洹之等人扬了扬手,“这回有刘淼相助,西鹄那些‘鬼魅’就别想逃脱了。对付这些泥水里打滚的东西,刘淼最是在行。”
宋洹之从大帐走出来,望一眼天边火红色的云霞,天地辽阔,入目无极,他写回家里的书信,至今未得半丝回音。
他隐隐有些不安,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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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宝宝们,这是最后一个大剧情,后面会再交代一点祝瑜和琴姐等人的事,这个打仗的剧情我有点写不好,脑子不够,改了又改,挺抱歉的
第124章 失利
“娘娘,方才皇上过来,您怎不留他多坐一会儿?眼看要正午了,皇上能陪您一道用个膳也是好的啊。”
赵成来“探病”过后,乔皇后身边的主事嬷嬷就不免劝了几句。
“您倒好,不仅不挽留皇上,还一直冷着脸子不讲话,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乔皇后心绪不佳,今日她请那几个便宜姨母入宫,本就不是为了叙什么深情。
不过在父亲提点过后,脑子里越发多了许多谜团,她想试着求证一些真相。
前脚祝氏刚走,后脚皇上就到了。
若说完完全全是巧合,她却是不信的。
方才赵成来时,身边最得力的杜容却不在。而那个据说是来探望她的人,又是一脸的心不在焉。
她虽单纯年幼,却也不是傻子。
一个人是否诚心关怀于她,她感受得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她如何伏低做小的讨好他?
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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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定门外与祝瑶、乔瑛作别,祝琰飞快钻进自家的马车。
素色手帕里卷着染了污痕的信笺,打开来飞快看完,怕漏掉重要信息,又再三检验数遍。
信是宋洹之写的,字迹是他手笔。
内容和时间落款,都在十几日前。
军情紧急,从她打听来的讯息看,每隔三五日就会有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回京都。
若有急情,还会连日来信请旨。
这样频密的信件往来,却一封家书都没有寄回,她派去西北打听消息的人,也丝毫没有音信传回来。
宋洹之和她之间的路,仿佛被人刻意切断开。
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她猜不出,但她知道,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不论是宋洹之还是宋家,都会有危险。
她入宫试探过赵成,看起来,少帝还是在意宋家,念着过去情分的。可这些没了时效的信,究竟是少帝自己也拿不到最新的消息,还是……
祝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她深切的感知到,正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在宋家头上。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用她和宋府其余人的性命,牵制远在扬川的宋洹之。
与此同时,几封无主的信笺正摆在清正殿的御案上。
封套用火漆嵌着,一封都没有拆开。
赵成落座在殿宇一角阴暗的影子里,手中把玩着一块雕金令牌。
那一年,血红的雨里,有人伸出满是血痂薄茧的手,将它交到他手掌中。
指尖无数次摩挲过上面“抚远镇国”的字迹。
这块属于“嘉武侯府”的令牌,是那人临终之际交到他手里的保命符。
他怀揣着它独自奔驰回京,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那人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苍冷的林外。
再也没有回来。
赵成想起今日在夹道上,擦肩而过匆匆瞥见的人影。
他高坐于御辇之上,瞧她小心扶着尚未隆起的小腹伏身而拜。
他觉得很难受,很委屈,很不甘心。
身为天子,却没一件事可以凭心而为。
他总是要顾及很多人的想法,考虑很多人的脸面,时时牢记着身份,不能逾矩一步。
曾有无数个瞬间,他曾想过,如果他真的能够大权在握执掌自己的命运就好了。
眼前,有人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祖母为他铺设了这样一条路。
她说,只要这关过了,她就能放心的将江山交还到他手里。
她求他最后听从一次她的话。
“祖母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好啊,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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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月色下,宋洹之提笔写下四个字,妻琰如晤。
不知道,如今她还好吗?
离家一个多月,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几场仗,父亲手臂受了伤,不许他声张给家里知道。他自己身上也有各色伤痕,勤加用药,免将来回京给她察觉出,又要惹她忧心。
他是头一回随军打仗,对过往父亲和兄长的行伍生涯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瞬息之间数千人命在眼前殒落,真正明白什么是血流成河。
嘉武侯府百十年来的声望,就是父兄们用血肉之躯一点点博回来的。
当年兄长在西北一战成名之时,只有二十岁。
他站在长烟尽处,遥望荒原,仿佛能看见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朗笑着朝他奔来。
“不好了,宋大人!”
急厉的声音打断神思,纸上只草草留下那四个字。宋洹之将流云剑握在手里,转身去了主帅营帐。
“刘大人尚未抵达郢阳,平虏军动向却提前给西鹄知悉,就在昨夜,北戎调遣南路骑兵,与西鹄后路汇合突袭,如今刘大人一行三千人,被围困在距离郢阳城外六十里的骅镇。”
刘淼的动向是军中绝密,除了上呈京都的奏报,就只有营帐中这几人知悉。
一瞬间,嘉武侯锐利的视线扫视过面前几人的脸。
周昶随他出生入死三十年,当年甬舟一战,是周昶不顾劝阻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捡回了一条性命。
韩智,鲍启,他的随身侍从,从小养在身边。
送信的斥候,个个是他精心培养的死士。
何兴,他副将的遗孤,他视其为养子,虽不是他亲生,却与他有着堪比父子般的情分。
这些人,无一不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行伍生涯三十余年,他与他们一同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是部下是战友也是知己。如若在打仗时不能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他们,西北军就绝不可能创造出那样一件件的奇功。
宋洹之掀帘进来,察觉到帐中气氛有一瞬冷凝。
“洹之,你来得正好。”嘉武侯收了视线,空气中那抹肃煞可怖的气息随之弥散。
“你带一支人马,即刻前往骅镇接应刘淼。”
“不成,”周昶急道,“军机泄露,非同小可,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我不赞成洹之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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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宁和宫里灯火通明,杨阁老在案前踱着步子,眉头紧拧。
一个老臣满面忧色,悲怆地道:“前线连连失利,几名将领先后折损,先是程许、褚彦,现在又是刘淼,这些将领无不是军功卓著的栋梁之材。再这样下去,只恐我大燕失去的不只是城池土地,更是……”
“更是什么?”另一名臣子出言打断了他,“方大人慎言!嘉武侯等在前线为国征战,守戍河山,出生入死,不知要面对多少险境,是他们在外拼死御敌,才能让大人您稳居京内,安享荣华,若给嘉武侯知道,您在背后如此阴阳怪气,诋毁中伤,岂不令人寒心?”
“够了。”杨阁老适时开口,打断了二人争执。“皇上跟娘娘请大家深夜来商议军情,是想大家能集思广益,一起拿个主意,而不是听你们在这儿争吵不休。”
两个老臣均耷下眼角,不吭声了。
杨阁老视线扫到一直站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乔翊安,“乔大人不知有何见解,今晚自入宫来,您一直没出声。”
殿中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乔翊安投去。
角落里的人缓缓踱近几步,脸上挂着素常温和的笑意,他从容地朝上首拱了拱手,“打仗的事,微臣不懂,故而不敢胡乱置喙。方才几位大人所言,乔某倒是认真听了,乔某有一事不解,还想请卓大人解惑。”
被他点名的大人疑惑地看过来。
听他缓声说道:“刘淼奉旨守戍平虏,朝中调兵征讨北戎,并未命平虏军支应。如今刘淼因受嘉武侯调遣,贸然出兵,被困骅镇,三千余人命,危在旦夕。方才卓大人言道,嘉武侯为国征战,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不容猜疑。那么平虏这三千人命,是否就合该枉死?”
卓大人口唇嗫喏,尚未出言,乔翊安更近一步,嗤笑道:“褚游驻守西北数年,因失五城,便受弹劾,丢了西北主帅的头衔。如今嘉武侯坐镇扬川,连连失利,却连受一番质疑,也有人替他鸣不平道不公?请问,这是何道理?”
大殿之中,一时静极。太皇太后下意识瞥了眼座中的少帝,但见他垂首伏案,面上波澜不兴,一丝表情未有。
远处晨钟敲响,天就要亮了。
广阔的殿宇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沉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