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山,出了名的险峻,下有寒潭,上有林瘴,绝壁天险,西鹄‘鬼魅’善攀缘,尚无法越嶂奇袭,遑论宋世子久居京中……是头一回随军……驰援骅镇,乃是急策,所带人马粮草极为有限,如今被困山坳,只怕坚持不得几日。”
太皇太后幽幽叹道:“京中北地,都派了人马,速速去支援了,宋世子吉人天相,未必不能破出重围。只是嘉武侯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落了急症,北戎趁隙攻营,如今前线,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正需皇上定夺,这替帅的人选……”
赵成抿着唇,闻言嘴角轻轻压了压,他苍白的手落在金座的雕花扶手上,紧扣着上头的龙云纹。
“依皇祖母与诸卿之见,由谁相替为妥?”
他声音听来异常平静,平静得令太皇太后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他与宋家的情分,她多少是瞧在眼里的。宋洹之命悬一线之际,他如何能这样淡然的讨论换帅之事?
“如今姜巍在扬川监军,依微臣之见……”一名臣子上前,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不妥。姜巍为人粗莽,勇猛有余,智计不足,如何当此大任?”
“依臣之见,鲍启这些年带兵守戍西北,在军中颇有威望……”
下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争论起来。
杨阁老再未出言,只抱臂淡淡打量着座上沉默的少年,视线偶尔掠过一侧同样未曾发声过的乔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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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是两日后进的宫。
她形容憔悴的扑在太皇太后座下,忍悲含泪,哭得肝肠寸断。
载着皇帝的轿辇停在夹道阴翳的一侧,远远目视她被两个年轻的妇人搀扶出来。
赵成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没面目见她。
她是来求太皇太后救她夫君的,宋洹之带着几十人马被围困山中,粮草支撑不了两日,要么投降受俘,要么困死三白山,等在他前头的,只有死路。
西北军主力被北戎牵制,西鹄不时自后方夹击,等到援军赶到,最快也是三四日后。
而京中得信之时,前线战况只怕早已变换。
赵成摆手命轿辇落地,迟疑上前。
祝琰小声唤退同伴,朝着少帝扑跪下去,“皇上——”
如含沙泣血,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了,只湿润的眼底蕴着浓重的红。
赵成分明在其间瞧见了怨,瞧见了悔,和一丝丝……掩藏在极致悲恸之后的恨厌。
他伸出的手掌攥了攥,又无力的张开,风从袍角抚过去,留下空空落落的一丝凉。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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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武侯睁开沉重的眼帘,全凭意志力撑着内腑的一口气。
几名副将围立在他身侧,姜巍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用抹布来回擦拭着佩剑上的血污。
“北戎……”嘉武侯张口说了两个字,旋即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喘。
几名副将垂首不言,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姜巍。
“放心,北戎蛮子刚被我们打退了。”粗里粗气的嗓子,难得带了抹宽慰之意。
他本是奉旨来监军的,如今嘉武侯伤重病倒,他便坐镇扬川暂时接替了兵马管辖之权。
嘉武侯似乎放了心,眸子一转,想到了被围困在三白山的次子。他抿唇压声,却强忍着没有问。
姜巍似乎知他所想,将佩剑收回鞘中,“三白山的西鹄鬼散了。”
嘉武侯眸色一顿,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何兴。
何兴垂首低道:“已派人寻了两日,未见洹之兄……”
嘉武侯喉咙咕哝了两声,沉默着没有开口。
听侧旁姜巍道:“皇上已下旨,命杨卓接任西北主帅,老侯爷你身子骨不好,宽宽心随某回京去吧。”
这话说完,大帐内一派死寂。
任谁都明白,属于宋家父子的荣光时代已然落幕,等待他们的,只有凄怆寂寥的未来。
宋洹之用一命换得了战败不罪,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谁又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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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浩然,入目是层叠的嶂雾。
嘉武侯立在石上,翘首望着何兴鲍启等人率众探寻山间的影子。
他这一生经过无数风浪,自认已然看淡了生死、名利。
可长子过世之时,那锥心刺骨的不曾比内宅的妇人们少半点。
如今次子下落不明,死生不知,他又如何能假装没事人般,拖着这具无用病体落魄回京?
烟尘裹着风霜,才八月,西北的天气已变得寒凉。
姜巍和几个将士围坐火边,正瞧胡虏跳手鼓舞,酒气夹着硝石烟火的味道,乐声远远传开去。
仿佛不是吃了败仗折了忠魂,而是庆祝着什么可喜的胜利。
何兴搀扶嘉武侯下了马,老迈的侯爷手抚胸甲,强行压抑着喉腔里漫上来的血腥。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骑了半日马已然受不住,几番险些跌下出丑。
就在这时,长长的哨声尖利破开凉风,在夜色里打破短暂的和气安宁。
一队人马卷着烟尘,从营外几里袭来。众将警觉地拾起兵器,高声呼和着守营。
一顶明黄角旗远远越过烟尘落入众人眼底,何兴搀着嘉武侯的手不由紧了紧。
“嘉武侯宋文予何在!”尖尖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声,状似是内宦。
“是京里来的人!”
“杨将军,怎么来的这样快?”
按日子算来,从京都到前线,加急夜行军,最快也要九日。
而如今,才过五天……
快马急射至营前,杨卓一身金甲,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
他看来四十岁上下年纪,蓄着美须,身量高大,颇有威仪。
嘉武侯挣脱何兴的手,压着喉间的血腥,大步上前,朝他抱了抱拳。“宋文予在此,不知杨将军有何示下?”
杨卓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身量壮硕背脊挺拔的老者,宋家父子在疆场威风了这些年,临到结局,还如此端着身骨。
他不是早就病的连刀都拿不起了吗?
杨卓弯唇笑了笑,客气道:“按理,杨某是晚辈,在军中又是侯爷后生,该下马向侯爷持礼。只是,眼前有个急情,还望侯爷海涵一二。”
不等嘉武侯答话,只见他骤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左右何在?通敌逆贼在此,还不拿下?”
第127章 生机
这一幕情势突变,营内竟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杨卓身后的兵士齐刷刷举起剑戟,尖刃对准的方向,是嘉武侯所在处。
鲍启率先嚷叫起来,大步走上前质问:“杨卓,你疯了不成?你说谁是通敌逆贼?”
杨卓骑在马上,嘴角挂着笑,轻嘲:“泄漏绝密军机,联合西鹄设计吞灭平虏三千猛将,加上北灵关、甬州失守,折损精兵五千……是谁通风报信,左右逢源,从中谋利?嘉武侯,还用我详述吗?”
“呸!胡说八道!”鲍启、周昶等人无不义愤填膺,“嘉武侯坐镇扬川,打了多少场胜仗,将失落城池一座座从夷狄手里夺回来,将士们瞧在眼里,百姓们记在心里,你们这些远在京城高床软枕醉生梦死的胆小鬼,仅凭几次战事失利,就给人扣上通敌谋私的帽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嘉武侯临危受命,花甲之年持剑上阵,守的是大燕江山,为的是天下太平,其忠义仁德,岂容小人讥污?”
韩智更是红着眼嘶吼道:“老子今儿倒要看看,谁敢动侯爷半根指头!”
双方对阵,一时情势紧张非常。
杨卓身后一名将领怒斥道:“杨大人领受皇命而来,接管西北兵权,嘉武侯已不再是这军中主帅,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大燕的将领,是皇上的武臣,可不是宋氏的家奴!”
嘉武侯缓缓摆手,踏步上前,按下韩智高举的刀。
韩智看到他那双手——掌心沟壑纵横,指节上布满拉弓持剑的厚茧,受过很多次伤,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褪色成浅褐的印迹,见证着三十几年的疆场风烟。
他如今已不年轻了,卸去兵权十一年,旧日使惯的那把长刀舞起来都觉吃力。
这番重披战甲,他从没有想过能够毫无折损的回去。
他做好最坏的打算,想在余生再拼这么一回,替京都龙座上的那个孩子和信赖他的百姓,守住每一寸疆土。
他不怕战死,却也会为这一瞬被辜负而寒心。
杨卓弯了弯唇角,手探向囊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掌缘显露而出的那一角绢帛上——
杨卓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展开了它。
“宋侯爷,不巧,杨某这一路过来,顺带手收拾了几股半路遇上的小贼。您猜怎么着?竟给杨某截获了这封密信,您介意我在这儿,给大伙儿读一读吗?”
嘉武侯站在原地,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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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月亮圆融融的挂在天边,幽凉的风从水面上抚过。
本该静谧的深宫今夜却少有的热闹起来。
就在半日前,年轻的乔皇后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太皇太后又惊又喜,连下几道懿旨嘉奖中宫。还特别恩准乔翊安等留在宫内夜宴。
赵成陪着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托辞更衣离席,留皇后与乔氏族人说些私己话。
杜容提着灯,引四名小监,小心地跟在皇帝后面。
赵成迈着急促的步子,苍白的脸上一丝醉意都无,紧抿着的唇,没有半分血色。
他漫无目的的在甬道上疾走,胸腔憋着一口气,仿佛怎么也舒不出来。
他心很乱。
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和悔疚,矛盾和自责,纠结和烦恼,几乎压垮了他这具不甚强健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