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大意失察,以致被困骅镇,延误战机,还请元帅降罪!”
一直未曾开言的嘉武侯缓步上前,一生刚毅的他,此刻也不免动容至眼眶发热。
平虏援军被困骅镇十七日夜。
常人只怕根本无法想象这十几天里刘淼所率将士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在生死之际经历过怎样的艰难考验。
嘉武侯张开嘴唇,想说两句宽慰的话语,一开口,却猛然喷出一股粘稠的血来。
“侯爷!”
“元帅!”
“父亲!”
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朦胧的视线里跃入一张久违的脸。
“好……”好,太好了。他们都活着,都平平安安的回了来。
悬起的心终于落定回胸腔。
嘉武侯倒在宋洹之的臂弯里,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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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月轻轻取下琉璃罩,用簪头挑了挑灯芯。灯色明亮了些,映着龛中佛像焕彩的衣衫。
祝琰坐在斜对面的炕上,正对着一件新做成的小衣裳出神。
犹记得刚嫁进来的那两年,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每每有想不开的心结,祝琰就来陪老夫人抄抄经,在檀香萦起的轻雾中坐坐。
老夫人并不急于开解她,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在无声流淌的时光里,把烦恼缓缓搁下。
前年秋日老夫人默然离世,遗留下这间空荡荡的佛堂,祝琰独坐于从前的位置上,在茶烟香雾中消解自己的忧虑。
自打宋淳之过世,家里接二连三的起波折,嘉武侯夫人身子大不如前,这两年越发显得疲倦憔悴,全没有往日的精气神。祝琰在流水般的岁月里沉淀成长,渐渐接起家里的担子,如履薄冰一般将嘉武侯府的后宅扛在细瘦的肩膀上。越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越不能乱了阵脚。
她得稳住,得忍着,得耐心的等。
城门方向一道璀璨的焰火照彻夜空,一抹奇亮光彩掠过年轻娇美的脸颊,只是一闪而过。
梦月换了热茶过来,将侧旁一件氅衣替她披在肩上,“奶奶,已过了二更天了,要不,奴婢扶您回院儿去吧。”
顿了顿,又道,“耽得太迟,明日夫人知道了,不免又多心。”
梦月一向是她最亲近的人,是懂得如何说服她的。祝琰也没打算在这儿熬个通霄,不过想寻个僻静地,能让自己稍稍弯下身子,喘歇那么一会儿。
厚重的门板推开,从伸过门檐的杨树枝桠上淋漓而下几点水滴。
梦月扬袖替她遮住头顶,懊恼地道:“下雨了,奶奶稍待,奴婢去寻把伞来。”
天气越来越冷,从夏到秋,宋洹之去了三个多月了。一百余日,无一日不锥心。
祝琰站在清浅的雨幕前,仰头望着沉沉的天。雨滴打进张开的眼睛里,像泪水,扑簌簌的顺着眼角淌下去。睫毛沾湿了,化开嘴角平淡的弧度。
只剩她一个人,咬着嘴唇低声的哭了。
袖子里攥着的字条,已被汗液融成看不清明的一团。
寥寥两个字,——放心。
要怎么放心。
要怎么相信。
一百多个睡不安生的夜,她独熬着那些痛楚。就这么两个字,想一笔勾销那些难言的委屈。
她甚至偷偷怨过宋洹之,恨过这名头身份、这假惺惺的尊荣浮华。
她从没奢望多么绮丽令人艳羡的人生。
只求平安顺遂无风无澜。有一个家,有人陪伴。
偏偏,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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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扬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杨卓一面低咒着西北糟糕的天气,一面大步跨入营帐,指着一名文吏道:“立刻修书回京,知会阁老——就说姜巍倒戈叛变,请旨将其与宋氏父子一并处置。”
说到这儿,不免越发不忿,宋文予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偏姜巍不识好歹跳将进来,搅得他一番计谋无法施展。
文吏道:“小人瞧西北这局,水深。瞧适才那些个将领的模样,眼里是只有宋家父子,根本没有大人、没有阁老、没有太后和皇上啊。这旨意都下了,您如今就是西北军最高统帅,您说要拿下宋文予,岂能还叫他父子团聚、慢慢休养生息?”
杨卓蹙眉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鲍启韩智气势汹汹,那副架势,若非宋文予拦着,他们恨不得当场就反了。”
说到这儿,他心思一转,陡然兴奋起来,“对,反了,他们要反!写进去,通通写进去,呈给阁老瞧瞧,咱们在京里日夜为边关战事悬心,瞧瞧他们这些吃朝廷粮的酒囊饭袋到底是怎么守的边关打的仗。”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整齐的步声,杨卓和文吏对视一眼,后者连忙把刚写了个开头的信笺揣入怀里。
“杨大人,姜大人有请!”
外头的人话音里没半点对他这个新任统帅的敬重,令杨卓不由沉下脸。文吏几步跨到门前,斥道:“杨大人为西北军最高统领,姜大人只不过是监军,焉有杨大人纡尊移步去见姜大人的道理?”
边说边挥开门帐,朝外一瞧,不由脸色发灰。
只见一队甲胄在身,队形整齐的官差个个神情肃然堵在门前。
适才守在帐外的京差竟连影都不见。
“你们……”
一名官差径直跨入,粗暴地搡开那文吏,朝杨卓做个“请”的手势。
自己从京里带过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被换走,没人当他这个新统领是真主帅,他如今就是跳进别人砧板上的鱼,丁点儿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主帅大帐里灯火通明,嘉武侯虚弱地饮着汤药,几名将领围坐在他身边,听见属下禀报,说“杨大人”到了,韩智等几名将领站起身来。
主座上只余嘉武侯,和坐在一旁专心抠指甲的姜巍。
局势一朝变换。
几个时辰前,杨卓还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审问嘉武侯,呵斥这些将领。
此刻——
韩智鲍启等人身上携着战场上历练十余载的杀气威压,站在杨卓面前,几个魁梧大汉生生高出他一个头来。
宋洹之垂着眼,抱臂靠在一边的柱旁一言不发。
杨卓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没一分踏实。
门帐自身后撂下,兵器刮擦的声音叫人心惊。
他如落网之鱼,兀自强装镇定,先声夺人地道:“姜巍,你这是何意,吾乃圣上钦点的统帅,你胆敢动我的人,不怕我参你个忤逆不驯之罪?”
姜巍笑了声,摆摆手,“不干我事,是这些人吵着要找你。”
韩智上前一步,引得杨卓越发心惊,几乎退避到门口,颤声道:“你、你们想怎样?”
上首坐着的嘉武侯叹了一声,声音沙哑地道:“韩智,鲍启,不得无礼。”
嘉武侯强压着咳意,徐徐道:“劳烦杨大人纡尊前来,实在是宋某病重不便,还望海涵。适才斥候探得风声,今夜丑初,北戎东路将有动作。特请杨大人过来,共商迎敌之策。”
杨卓顿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嘉武侯。
什么时候探了什么风声,根本没人知会过他。
嘉武侯似听得见他的心声,淡然道:“圣旨已到,人事更替,从今夜起,杨大人就是这西北军中主帅,老朽仗着多年战事经验,又尚忝在军中,在侧提点几句,还望大人不罪老朽多事。至于老朽的罪责——”
他握拳在唇侧,忍不住咳嗽数声。
宋洹之端起案上的茶递到他手里,伸掌替他拍着背脊。
“自当回京之后,向圣上请求责罚。”
这一仗打了太久,他也觉得累了。
杨卓惊疑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面容再三探究,竟找不出半点破绽。
就这么轻易……这么轻易退让?
不可能,一定还有后招等着他。瞧瞧这些人,这些个兵痞子,一个二个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他们会这么好心?让他顺顺利利接掌西北军?不可能,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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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彤彤,照亮了半边天。
西北角一座小山坡上,宋洹之扶着嘉武侯一步一步往回走。
姜巍牵着马,不紧不慢跟在十数步后。
“圣上密旨一到,我就知道,那孩子没有变。”
嘉武侯声音听来嘶哑,苍老,疲倦。
宋洹之没有说话,沉默地扶着父亲的手臂。
“西北交给姜家,落到乔翊安手里,总好过任由杨氏把持。杨家势盛,圣上就难免受掣肘。他是个孝顺孩子,没办法公然忤逆太后。”
“过往那些事,就莫要细究了,他才十几岁,毕竟是个孩子。”
宋洹之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淳之没有看错人,从来没有……”
宋洹之不言语,只稳稳扶着父亲,踩着沙尘一路朝军营方向走去。
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揭开清晨的序章。
狼烟淡去,断折的箭矢遗留在沐浴过热血的沙场之上。
人影渺远,只见漫无边际的尘土黄沙,滚滚吹向北方。
营帐里,几十个刚醒酒的京差正垂头耷脸地挨着训骂。
而正在斥责他们的人,情状实在有点可笑。
昨日威风凛凛新官上任的杨卓大人,此刻左右大腿都吊着木板白纱,头上裹着的药布还渗着血,他有气无力地骂上几句,就要停下来哀嚎一阵子。
姜巍一身铁甲,身后跟着韩智鲍启,一路巡过军营。
昨晚战事大捷,死伤不多,伤得最重的便属主帅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