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在外喊住一个小丫头,着她进去传报一声。
等了一刻钟,丫头传他进院。
祝琰拥被坐在床上,脸色很苍白,隔着一重珠帘,见了洛平。
“大姑奶奶安排过两日跟陈家四爷相看,三姑娘答应了。大姑奶奶又叫人送信回娘家,把三姑奶奶留在宁毅伯府小住。太太不同意,被老爷斥了一通。大姑奶奶怕太太犯糊涂,又要找二奶奶您闹,叫小的嘱咐奶奶,这些日子千万别见太太。”
“二少爷后日动身回海州,临行前,想跟二奶奶见一面,大姑奶奶的意思,免得太太借机跟着,最好约在别处,大姑奶奶会安排,叫别走了消息给太太。”
祝琰抚着枕上刺绣的鸳鸯戏水纹样,抿嘴笑道:“你们这样瞒着我娘,不怕她发脾气吗?”
洛平讪讪笑道:“小的是二奶奶的人,自然听从二奶奶吩咐。”
祝琰给洛平提了月例,还将嫁妆里头的两个庄子交给他打理。小小年纪就能升任管事,这是殊荣,是祝琰对他能力的肯定。
洛平又道:“还有奶奶吩咐的事儿,小人留意着。近来京里除了荣王跟安家,最多人议论的就是咱们二爷……”
祝琰按在枕上的手指蜷曲起来,面上从容自然,“什么事儿?”
“说二爷带着人闯东营,抓了承恩公的女婿,动静闹得特别大。”
说到这儿,怕祝琰不知谁是承恩公,补充道:“承恩公就是临安长公主的丈夫,皇上的姐夫。他女婿姜巍,娶了临安长公主的闺女,在武备营任统领。”
洛平小心打量着祝琰的脸色,踯躅道:“小人不懂朝堂上那些是非,只听人议论,说二爷四处得罪人,栽赃陷害,排除异己,传的很难听。小人还听说,硬闯兵营是大罪,二爷这回拿人,也没皇上的旨意,外头都说,除非这回拿住了姜巍的实质罪证,不然二爷自己也难逃罪责。”
祝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洛平讪笑道:“老爷那边也听说了,还跟乔大爷私下商量了几回,看能不能出面劝劝二爷,莫一时冲动把道走窄了,将来朝堂上不得立足。”
祝琰“嗯”了声,叫雪歌拿点心给洛平带着,“我知道了,你在外头行事自己多加小心,别太冒进。”
又道:“你姐姐的事,我跟大姐聊过,她在外行动比我方便,也比我手底下的人多,你且安心回去等消息吧。”
洛平闻言,叩了头,“谢谢奶奶,奶奶怀着小少爷,难受成这样,心里还挂着我们这些人的事……”
祝琰笑了笑,“你们是我身边的人,代表的是我的体面,你姐姐给人欺负,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洛平又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去了。
雪歌回望着祝琰,见她静静坐在那儿想心事,方才洛平说的那些话听得她胆战心惊。
“奶奶要不要问问二爷?或是跟夫人提一提?”
祝琰笑了下。
“不用。”她说。
洛平这样的身份能打听到的消息,多数已经传了几手,事情怕是早就发生过,嘉武侯夫人那边只会比她更先知悉。
嘉武侯夫人按兵不动,兴许她们之间早有默契。
只不过这些事她不懂,也不必知道,所以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
夜凉如水,葶宜坐在镜前理妆。宁嬷嬷从廊下进来,瞧她作外出妆扮,不由蹙眉,“郡主下午才回过王府,这时候又出去?”
葶宜笑了下,抬手抿了抿鬓角,“不出去,只往淳之的书房走走,不必大惊小怪叫那么多人跟着。”
宁嬷嬷摇头:“郡主有什么事,大可在夫人院子里跟二爷说,这么星夜外院着面,不怕引人胡言乱语?”
“我不过问问淳之的事,光明正大,谁会胡言乱语?”葶宜站起身,身边的婢女提着灯搀扶她朝外走。“夫人病着,又何苦拿这些事烦她。”
一盏幽灯,摇摇曳曳穿过花丛。
梦月扶着刚从佛堂出来的祝琰,远远看见灯后的几个人影,“好像是大奶奶,这时候去外院?”
祝琰眼睫低垂,面上看不出情绪,她轻启唇,淡淡道:“二爷回来了。”
梦月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她,“奶奶说什么?”
祝琰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我觉得有些累,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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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广平街最大的销金窟万花楼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正在聚宴,身边陪侍着娇美的乐伶。
一个络腮胡、身量魁梧的男人持杯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刷地一声抽刀砍断了乐伶正在弹奏的琵琶,惹得女子惊声尖叫,他回转身,扔了手里的刀鞘,大声道:“宋洹之这个王八蛋!老子不宰了他,老子不姓姜!”
窗外的月亮越发圆融,将近月中,明日就是太后的千秋节了。届时,城内三品以上大员连同家眷都要入宫贺寿。
只是这份热闹与嘉武侯府无关。
送走了葶宜,宋洹之独自回到思幽堂,推开门,坐在窗前的人转过脸来。
月色笼在他半边侧颜上,给那张清俊的脸,平添几许柔色。
“怎么样?王爷那边有消息么?”
宋洹之瞟了他一眼,“你还没走?”
那人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身来,缓步行至宋洹之身边。
两人身量差不多,他比宋洹之稍清癯些,气质更文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不必拿剑上马的文士。
正是宁毅伯世子,祝琰的姐夫,乔翊安。
“这么急着要我走?明日这场戏,我还得帮你演呢,现在过河拆桥未免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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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看到大家说更新时间了,今晚争取0点准时。
第30章 谋算2
宋洹之不理他,径坐到书案边上。
乔翊安自顾踱着步子,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想不到你也有点人气儿,收着这么多我都没见过的孤本。”
彩绘的封卷,宋洹之瞥一眼,脸色更沉了几分。
“借我拿去拓一份,何如?”乔翊安走几步,敲了敲桌角,“回头好好地与美人们研习一番。”
宋洹之不言声,他也不指望对方应允,自顾揣在袖子里,抬手拍拍宋洹之的肩,“二妹有孕在身,这些事不方便,你眼下这个情况,应该也没什么心情,我替你收着,回头还你。”
宋洹之握着笔,垂眸蹙了下眉头。他头痛得紧,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废话。
乔翊安收了笑,在他面前踱着步子,“姜大人今晚这番豪言壮语,此时想必已传到那几位耳朵里。明天怡和郡主上殿哭诉,该安排一块儿站出来的人,都打点好了,只等龙颜大怒,发落下来。你一离开皇宫,外头埋伏的杀手就会冲出来动手,我刻意留下不少线索,保证他们知情……”
宋洹之掀了掀眼皮,指着面前椅子道:“坐。”
乔翊安嗤笑:“这会子才知道客气,是不是晚了点。”
他振振袖子,推开了门,“清风馆里还有美人儿等着我疼,今天就到这儿。”
门敞开,不尽的夜风吹进来。
盛夏时节,竟觉着有些冷。
书页卷册被风吹得翻起,猎猎的响动。
宋洹之望一眼面前的茶,已经冷透了。
曾几时,温茶暖灯,一室馨香。
她仿佛有多日未曾来过。
上院点着灯,嘉武侯夫人还没入睡。
身边的老嬷嬷韩氏从外走了进来。
嘉武侯夫人掀开眼,朝身侧挥挥手,身边伺候的侍婢垂首退了出去。
“二爷刚叫人把大奶奶送回院子。”
嘉武侯夫人静息听着,没有说话。
嬷嬷叹了声:“大奶奶去的时候,二奶奶从老夫人那儿出来,俩人撞个正着。”
嘉武侯夫人淡淡开了口,“葶宜进门早,长嫂如母,别说有事相商,就算把洹之喊到跟前教训,也是她为长嫂的本分。”
嬷嬷苦笑道:“夫人若无忧虑,也不会叫奴婢盯着。怕只怕二奶奶多心。虽说是为了大爷的事才……说出去到底不好。郡主从前并不会这样,这阵子这般行事,只怕是——”
她瞭了眼嘉武侯夫人面色,不敢直言。若说是为大爷的死伤心,以至于犯了糊涂,一回两回,也还罢了。见天儿的等二爷,打听他一回来就去说话,次数多了,换谁不犯嘀咕?
“老大没了,不能没得不明不白。”嘉武侯夫人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他们怕我忧心,瞒着不让我知道。葶宜日日去郢王府求郢王出面帮忙打探消息,她对淳之感情多深,没人比我清楚。洹之端方持正,也绝不是那样的人。”
嬷嬷低声道:“夫人啊,你跟奴婢都知道,这里头绝不会有什么。郡主和二爷光明正大,身边还跟着师爷们,咱们都能看明白,就只怕二奶奶看不开啊。”
“二爷这么日日不回院,留二奶奶一个人独守空房,不只是新嫁妇,还怀着孩子,二爷不管不问不操心,连面也不见。倒是长房嫂子天天夜里找他说话,一说就是半个时辰,二奶奶会怎么想?二奶奶性子沉,这样的人,心思最细。”
嘉武侯夫人默了片刻,半眯着眼睛凝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前日我拉着她坐下聊过,开解了几句。咱们宋家,这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难关,她是洹之妻子,是宋家儿媳,别说她,就是我和葶宜,谁不曾委屈?成婚七年,淳之在家里的日子一双手数的过来。长子早丧,我伤心成这样,他爹可回来宽慰过半句?”
“这是世家妇的命,她若是想不通,只会把自己逼死。”嘉武侯夫人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苦笑道,“等孩子落了地,忙起来,也就觉不出孤单了。原本他们小夫妻,不必担着这么沉的担子,皇上多回想擢拔洹之,我跟淳之都没有答应,只怕这回……由不得我们了。”
嬷嬷心下将她的话细细过了一遍,回味过后,抬起脸来,震惊道:“夫人的意思……?”
嘉武侯夫人闭上眼睛,疲倦地点了点头,“葶宜还年轻,二十出头年纪,难道就这样为淳之守一辈子?没人比我更知道她的痛楚,外人只瞧她精明能干,好胜要强,以为没什么压得垮她。我比谁都清楚,如今的葶宜,早已不是从前的葶宜。她的心碎了,魂走了,她只是个强颜欢笑的躯壳罢了。”
嘉武侯夫人抬手擦了擦眼睛,叹息着道:“她对淳之是真心的,七年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换个人,可能早被繁杂琐事磨没了那份热情。葶宜的心一直是热的,为了淳之,就是再不耐烦,也会打醒精神逼着自己撑住。祝氏不一样,她对这个家,对洹之,没有那样的感情。她能不能接过这个担子,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分,还未可知。”
“夫人是想劝郡主……?”嬷嬷摇摇头,下意识道,“不可能,郡主不会应承。”
夫人说的是,郡主对大爷的感情,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瞧得分明,郡主怎么可能会答应?
“我会和王妃一道,慢慢劝她的,淳之走了,不能再白白折损了葶宜。留在这片伤心地,她要如何畅快过余生?”七年婆媳,葶宜一直待她孝敬顺从,在她心里,早把葶宜当成亲生的孩子一样疼。嘉武侯夫人叹了声,“祝氏那边,你多照应,她怀着孩子辛苦,叫张嬷嬷多开解着她,往后……罢了,往后的事将来再说,先别给她太大的压力。今儿这些话,就只你跟我知道便罢,再不要对旁人提起。”
嬷嬷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总觉得不安生。劝郡主改嫁?郡主那样的性子,岂会顺从?怕只怕又引出别的误会来,到那时,可真是家无宁日了……
但夫人爱惜郡主的心,她能明白。这样的话她不敢在夫人跟前说。
夜深了,两侧屋檐下昏暗的灯火映着长街清冷的路面。
乔家的马车缓慢奔行在路上。
乔翊安闭目倚靠在车壁,听见侧旁传来悦耳的铃铛声,和嗒嗒的马蹄声响。
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追上来,与他的车驾并行。
乔翊安挥开车帘,朝外探出头去,“怡和郡主,这么巧。”
对面车内帘幕卷起,露出一张艳媚的妇人脸,“乔世子这是打哪儿来?让我猜猜,是清风馆,还是明月楼?总不会是万花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