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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池上吹来的风有夹杂着水藻的腥气,凉凉扑在窗上。
祝琰睡着了。
便是睡着时双眉也不曾舒开。
睫毛不时轻颤两下,发出低而断续的哽咽。
宋洹之食指落在她眉心,想替她将眉头抚平。
指尖虚虚落在额上,却终究不敢触碰。
他这样守在她身边,已经好几个时辰。
忘了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她的面容。
自打成婚后,虽是被兄长推着常在内宅,可真正同她静下来相处的时候又有多少?
端着身份,架着姿态,悬隔着距离,不肯太过亲近。
唯一热络的时候只有床帐里头那几回。为情-欲驱使着作为,随后躲避在安全的距离外,安慰自己那一时沉沦不过是男人正常的反应。
在为兄长的故去而自毁自厌之时,也曾暗怪过若不是令她在这时有了身孕……
虽不曾说出口,虽耐着性子在她面前作着温和的伪装。假装柔情的爱侣,说着不愿她担心的话。
可心底里那些阴暗的念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他曾以为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是自我惩罚。
殊不知在他沉浸于自责自怨的同时,也凌迟着她的真心。
她一次次伸过来的手,他当真看不见吗?
她努力想要融进这个家,融进他的生活,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当真不懂得吗?
祖母说,如今一族兴旺,百来人的荣辱尽数落在他肩上。
他连守护妻儿这一点点责任都未能尽足,当真有资格接替兄长留下来的担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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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庭院里静寂无声,这时节连蝉鸣也听不见了,亭子里挂着盏摇摇晃晃的风灯,纱罩笼着乱跳的火苗,仿佛下一瞬就要熄了。
葶宜坐在美人靠上,手腕随意搭在朱栏,修长的指尖勾着块粗糙的银锁,锁头雕花处藏着久经汗浸的泥垢。
她丝毫没觉着腌臜,指甲顺着上头福寿字纹脉络漫不经心地捋着。
不远处一个人影闪身越过院墙,幽幽掩在花树后朝她行礼。
葶宜没抬眼,,似乎早料到他来,轻声问道:“处理干净了?”
那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回道:“主子放心。”
葶宜笑了下,哼道:“便宜他们了。”
“殿下那边情况不大好,暗地里叫人送信过来,想求主子跟王爷说情,帮忙求一求皇上。”
葶宜笑道:“那怎么行?他可是主使给皇上饮食里下毒的祸首,犯的是天理难容的逆父弑君之罪,替他求情,我成什么了?又把郢王府当什么了?我已经发善心,替他将舍不下的美人儿先替他送上路,他怎么还执迷不悟,不怕那俩俏丫头在黄泉路上等急了吗?”
对面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方迟疑地道:“主子有把握,这幕后策划截杀世子的,只是一个荣王?”
葶宜扶着亭栏站起身,将手里的银锁头扔进了水塘。咚地一声,得惊水花四溅,那物件瞬间不见了踪影。
“是不是他有区别吗?他只是倒霉,给人抓了把柄,他只能第一个死了,谁叫他蠢呢。”
她提着裙子,缓缓步下亭阶,“你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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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天凉得早,九月一过,枝头的叶子便落得所剩无几了。
雪歌坐在窗前打算盘对账,外头一阵风来,将虚掩的窗扉顶了开,裹在素裳里的身子猛地抖了下。
她侧身去闭窗,眼望出去,就见梦月扶着祝琰进了院子。
雪歌忙跳下炕,上前打帘迎出去,“二奶奶,怎么今儿回来这么迟?眼瞧着天都黑了。”
不待祝琰说话,梦月就代她答了话,“说是府里要备冬衣,夫人交给了二奶奶办。”
雪歌闻言便露出欣喜的笑来,“往后是不是咱们二奶奶,就要开始接手越来越多的事了?”
宗妇主持内宅庶务,是职责天命,也是一种身份的认同。
祝琰如今是侯世子正妻,自然应当接管着家里一应的权力。
祝琰瞥她一眼,低斥道:“别胡说。”
帘子撂下,主仆三人进了内堂。
梦月替她解去披风,雪歌唤小丫头打盆热水进来,服侍她净面净手。
梦月道:“上回是处置丧期仲秋的回礼,这回是裁冬衣,夫人想必有那个意思,只是怕大房那头不好想。大爷才去没半年,有些话还不方便摆到明面上。”
雪歌脸色有些阴沉,用帕子替祝琰擦净了手,低声道:“夫人说怕大奶奶凄凉,可大爷去了也有这么长时间,难道为着宽她的心,就由着家里两边房头立着?咱们二奶奶明明是名正言顺,偏行个事用个钱还得瞧大房眼色。她图什么?自己一个儿撂了事,清清静静不好吗?”
祝琰半晌没说话,听她嗓门渐渐压不住,便道:“好了,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以为我迫不及待要挤兑大房。嫂子管了这些年事,门门熟悉,上回对账,一年来一百多本账册,哪天哪处支了多少,张口就来,都不用瞧记册。她是个有本事的人,不给她管着,难道由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瞎支应?再听见你说这话,自个儿去领罚。”
雪歌讪讪地不吭声了,小丫头上来奉了茶,窗下听得步声,张嬷嬷带着两个妇人到了外间。
“奶奶,针线上的管娘子、贺娘子回话来了。”
祝琰刚解开领扣要换衣裳,听见这话忙又系回去,“进来吧,雪歌,给两位娘子端凳子坐。”
这些日子,她正跟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学理事,虽明面上没说透,但一个有心教,一个认真学,有些事心照不宣,彼此都有考量。
祝琰没想跟葶宜争什么权,但既做了世家妇,该知的礼该懂的事她都想好好学着,她不想给任何人瞧笑话。
若说没有私心,也不尽然。至少她想自己处置自己房里的事,心安理得的享受她应有的尊荣,不想再经一回抓药诊脉都怕给人添麻烦的日子。
祝琰细细过问了往年府里添冬衣的旧例,留两个婆子在房里一并吃了餐简单的饭。
宋洹之进来时,婆子们还没走,陡然听得个男声喊“阿琰”,婆子登时一悚,僵着身子从座上站起来。
“世子爷。”
祝琰手里握着一卷旧本子正细瞧,闻声蹙了蹙眉,不得已中断了问话。
张嬷嬷打个眼色,针线婆子躬身告退,宋洹之负手跨进来,肩上携着淡淡的秋霜。
他穿的是官服,玄青底子上绣着金蓝二色灵鱼海水纹。雪歌端了金盆过来,他便就势坐在炕案边净了手。
抬起眼来,注视着妻子,“今儿忙些什么来?”
祝琰垂着眼睛,似有若无弯了弯膝,“左不过那些闲杂事,二爷用晚膳了吗?”
他在宫里任要职,官衔擢拔三五级,早不是从前那样的闲缺。十日里头有六、七个晚上不在家,但只要回来,多半连思幽堂也少去。
刚成婚的时候他总会在外头沐浴完吃过饭,掐着快落钥的时间回内宅休息,这几月兴许外头的事了了,便时常直接回院子里来。
“宫里头赏了饭,还是那些咽不下的东西,厨上做的什么,同你一块儿吃?”
祝琰笑了下,“我刚跟她们一块儿吃了点,不大饿了,二爷等会儿,我叫她们进来伺候。”
方才宋洹之进来,雪歌梦月奉了茶便退到外头去了。祝琰提步朝外走,宋洹之伸臂挽住了她的手,“你别忙了,我也不大饿。”
握住她手掌,将她缓缓牵到身前,抬指摸了摸她的额角,低声道:“前两日不是闹头疼,好些了吗?”
灯影幢幢映在他面上,眸色深幽,他喉咙有些发紧,声音比往日更低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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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0点的更会迟些,可能明天中午12点发。这两天总加班,我这里四十度高温,下班后大楼断中央空调(资本jia太抠了),真要命。晚上留写字楼里写文,就我一个人,然后办公室除了我桌上,其他固话依次响了一遍,闹鬼似的。可能以后我会写个灵异文呢,攒了不少素材。
第40章 抵触
她在他眼底看到怜惜温存。
他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同她在一处。分明是个不喜闲聊的人,每日刻意找些琐碎的话题来与她说。
多次夜半醒过来,就见他长久地守在床边。
祝琰并不迟钝,自然看得出他在努力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多次从大姐那边听来,他几番为祝家的麻烦事出面斡旋,他生来性情冷,行事少与人言,他暗地里为她做过的那些事虽从未当面提及,她不能忽视不见。
失去孩子,她固然痛不欲生,不可否认的是,宋洹之也同样为之伤怀不已。他有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在东侧的书阁一坐就是整晚。
可要做到毫无芥蒂又谈何容易?
她虽温良,到底不是圣人。
伤痕刻在碎裂的骨缝,刻在受创的子宫,刻在尚在流血的心上。
满目疮痍。
祝琰垂首笑了笑,“已经好了,二爷别担心。”
他没有松开手,既便听出了她这话里带着疏离敷衍之意,仍是轻拢着她的身子,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抵近几许。
“头痛便不要勉强去母亲那边,你身子还未痊愈,应当多休息。”
掌心抚着的侧腰,纤细清瘦,为着怀胎才放宽的衣裙尺量,早已恢复至从前。
这些日子虽时常同屋住着,但实质并没歇在同一张床上。兄长丧期未过,她又落胎伤了身子,无论为着什么缘由,都不合适太过亲昵。且她眼底清晰透着勉强,他捻了捻指尖,缓缓放开了手掌。
祝琰几乎是立时便转身,与他拉开好一段距离,朝外面提声唤了雪歌,命她们服侍宋洹之用膳。
“二爷多少用些,厨上做了海味,还是昨日大姐夫那边叫人送过来的。”
乔翊安前些日子去了趟辽东,带回不少土产。荣王在狱中染了天花,暂放出大狱收押在内廷,罪状呈列,再无翻身可能,纷争暂了,收尾的事便交到乔翊安手上。
宋洹之点点头,起身解散官袍,自去里室洗漱更衣。
祝琰靠在身后案上,暗自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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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日前夜,族中各支便派了人来,在四合堂备了几桌筵席,只待重阳清早开祠祭祖。
“每年除夕、清明、中元,重阳这四日开祠,族里男女老幼尽聚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