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发养得好,丰软黑亮,铺在肩头,像发光的锦缎。
雪歌手里握着檀木梳子,想起今日的事还心有余悸,“奶奶胆子实在太大了,当时我一看见那疯犬,吓得腿都软了。尤其瞧见它冲着奶奶追咬的那时候,要不是被梦月搀着,我就躺到地上去了。”
说到此,瞧一眼屋外的天色,“二更天了,二爷今儿晚上怕是不回来?”
张嬷嬷端着药碗进了来,听见这话,含笑道:“回来了,在思幽堂正梳洗呢。才玉轩进来传话,叫院子留着门。”
祝琰站起身,走到床前掀了帐子。
张嬷嬷道:“奶奶别忙睡,厨上煮了安神汤,今儿受了惊吓,容易梦魇。”
一盏热热的汤水入腹,冰凉的手脚也跟着缓暖了不少。重新漱了口,本想再瞧会账,许是今日起得太早,又上山下山忙碌一日,这会儿困意袭来,渐渐睁不开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冰凉凉的缎子衣料贴在脸颊上,鼻端嗅见淡淡的酒味。他在思幽堂洗漱过,换过衣衫,酒味仍有残留。
他应当喝了不少。
宋淳之过世直到现在,连续数月家里宴上都不曾设酒水,他在外与人聚宴,众人也体谅他的景况,由得他以茶相代。今晚不知是什么样的场合,值得他破例。
祝琰闭着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光线,手遮在额上唤了他一声。
宋洹之握住她的手腕凑近,饮过酒的人体温烫的惊人,手掌扣住她的下巴,幽暗的眸子打量她片刻,猛地将她拽到身边,紧紧锁进怀抱中。
祝琰完全动不得,他力道很大,拥得极紧,腰上那只手臂铁钳一般紧箍着她,令祝琰轻轻蹙起眉头,仰脸细呼了一声。
“……冒险。”他埋首在她肩窝,灼烫的呼吸贴在她脸侧。声音低而含糊,几乎听不清楚。
“阿琰。”他含糊地唤她的名字,手掌托在她背上,缓慢的抚着。
祝琰偏过头,逃避耳侧难耐的酥痒,轻声唤他的名字,“洹之,你怎么了?”
他凑近过来,衔着她的耳尖轻轻舔吻,“不要受伤……”声音紧而滞涩,从喉腔艰难挤出。
祝琰睁开眼睛,瞥见帐顶流苏的滴珠轻摇,将昏黄的烛光折射出斑斓的光点。
他应当是听说了今日在白云观发生的意外吧?
此刻拥得她那样用力,他也是很担心她的吧?
失去过太多珍视的东西,不想连她也失去。
她知道他性子淡了些,却并非毫无感情的木头人。
祝琰尽量舒展开僵直的背脊,回手拥住了他的肩膀。
“我没事。”她低声说,“这次只不过是意外,你不要担心……”
“阿琰,”宋洹之薄唇贴在她脸上,“你怪我吗?”
祝琰怔了下,瞧他缓缓起身,两臂支在自己身侧,那双狭长的眸子,正紧紧盯视着她。
半片面容落在烛光的阴影里,眸底倒映着火苗粹亮的光,轻抿着唇,向她求一个应答。
祝琰别过头,下意识抿紧了唇。
宋洹之扣住她的下巴,让她回正过来面对自己。
“阿琰,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个称职的夫君。”
“我们一起好好走下去,让我护着你,疼爱你。”
“我知道过往我很差劲,觉得很对不住你。”
“阿琰,可不可以别躲着我,别抗拒我?”
他贴近过来,轻轻的,吻她的唇。
祝琰闭上眼睛,声音紧涩发颤,“二爷还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需要那些歉疚的话,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悔过和补偿,他有他的难处,她可以体谅。早已习惯孤军奋战,嘉武侯府于她,就像另一个海州祖宅,眼前的日子,是另一种寄人篱下。
何必又来说这样的话来扰乱她的心。
“我听玉轩说你险些受伤,阿琰,我心很痛。”
他握住她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胸口。
“这里……”
“紧紧揪成一团,那种感觉就像当日,我们的孩子……”
祝琰猛地颤了下,多少日子了,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这两个字。被撕扯碎掉的心,好不容易重新拼凑起来。
这一瞬所有伪装全部溃散,她被打回那个惊慌失措魂不附体的夜晚。
抬起眼来,面前宋洹之低垂着眼眸,紧锁着长眉。他是醉了吧?
清醒之下的他,怕是说不出这样软弱的话。更不会在她面前说起这个提不得的话题。
“好痛……”
宋洹之俯下身来,手掌抚摸她的小腹。推开衣摆,温热的脸颊紧贴上来。
指尖在腹上温柔的抚着,一寸一寸,满是爱怜,生怕弄疼了她。
原本他曾有无数次机会贴近藏在里面的小生命,原本他应陪在她身边共同体验它初次跳动时带来的惊喜。
“阿琰……”
祝琰闭上眼睛,抬起手,温柔抚了抚他的发顶。
“睡吧,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宋洹之紧贴在她腹上,用力摇了摇头。
祝琰无奈地笑了下,“好,你说怎么就怎么……睡吧,好不好?”
他点点头,越发拥紧了她的腰,“我抱着你,阿琰,让我抱着你。”
她简直拿他没法子,沉默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声,“好,你抱着我。”
他仿佛终于放心下来,渐渐没了声息。
祝琰望向帐外,窗扉紧闭着,淡色的窗纱上笼着一团朦胧清冷的光。
就要入冬了。
天气越发的冷。
在海州那几年,时常会怀念京都冬天的暖阳。
不会镇日阴沉沉湿漉漉,更没有腥咸的海风吹破窗纱。
可能人的习惯,会趋于记着那些美好的事吧?
如今回到京城,才发觉京城的冬天并不比海州温暖。甚至更寒冷,更难捱。
清早祝琰起来时就有些头昏。
昨日在白云观梳洗,受了点寒。
撩开帐子,正待唤人来。就听外头有人踱着步子。
宋洹之手里端着温热的茶水,朝她递过来。
“先喝点热茶,待会儿吃完饭,再用一碗安神汤。”
他侧坐在床边,瞧她木然端着茶盏,弯唇笑了下,抬手替她抚平鬓边微乱的长发,“怎么了?还没清醒?”
祝琰正要问他怎么会在家,就听外头传来张嬷嬷的声音,她忙提声,问道:“谁在外面?”
张嬷嬷含笑道:“是夫人院里的韩妈妈,说奉夫人之命,今儿陪着奶奶去菀香苑。”
宋洹之回过头来,挑眉问:“你要去嫂子那边?”
祝琰正差个机会与他说,趁此便将想法讲了,“我想跟着嫂子学理事,嫂子掌家多年,什么都懂。娘这些日子精力不济,身子骨不比从前,不想一直烦着她。”
宋洹之默了片刻,点点头,“按你想法办吧,有什么事,可吩咐玉轩,人留在家里,原就是为了给你使唤。”
他想了想,又道:“我再安排两个人,往后出行你随身带着,再遇见昨日的情形,你多顾着自己,别一味的冒险往前冲。”
祝琰进了净室,隔屏瞧见一个影子,知道他就站在外面,不由问:“二爷今儿还有事?怎么这时辰还在家里头?”
听得外面低沉的声音道:“昨日喝多了几杯,有些头疼,着人替我告了假。”
祝琰洗漱完,踩着鞋摸到妆台边,衣领上湿了一块儿,薄纱紧贴在脖子上,透出里头肌肤的颜色。宋洹之垂下眼睛,沉默片刻,挪步到镜前,撩开那片湿透的衣料。
镜中,祝琰讶然望着他,正撞上他的视线。
祝琰垂下头,低声道:“我可能会在那边耽上整日,没法照顾二爷。”
宋洹之笑了下:“不用照顾。”
他伏低身,贴近她耳边,“我等你回来。不要太辛苦,记得吃饭,嗯?”
第46章 宅务(内宅理事日常,女……
菀香苑门前已经等候着不少管事娘子,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低声交换着听来的消息。
屋里许久没传唤,葶宜昨夜睡得不好,今儿迟起了半刻,此刻仍散着头发,宁嬷嬷站在镜前替她按压前额。
“奶奶身上不好,不若把人都撵了去,今儿不议事。”侍婢在旁灌了只汤婆子,用锦布包裹着,塞到葶宜靠着的枕后,替她暖着后腰,“如今不是有了现成的人,自己争着抢着要替奶奶分忧?”
宁嬷嬷不悦地睨她一眼,她才不情不愿地收了声。葶宜闭目笑道:“我倒是没什么可放不下,一摊子烂账,谁稀罕呢。”
宁嬷嬷担忧地劝道:“二奶奶上回遇了绊子,多半心里头有猜疑,保不齐误会着您呢。这回要凑上来跟奶奶一处理事,还不知意图为何。奶奶还是小心谨慎为上,处处客气容让些,这些年劳心劳力为着侯府,何苦白白落个专断之名。”
葶宜冷笑一声,“专断?我哪里敢呢。嬷嬷还想我如何客气容让,这个家早就没了我的立足之地,巴不得我赶紧滚得远远地,如今一个两个不吭声,不过是怕被外头说一句不念旧情过墙毁梯。”
她抬抬手,挥开宁嬷嬷,对镜打量着自己那张明丽妩艳的脸,觉得面色苍白太过,挟起胭脂薄薄在面颊打了一重。
侍婢心疼不已地叹道:“奶奶长这么大,还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夫人看起来菩萨似的不出恶言,可行的事却是半点不客气。大爷才走多久呢,就恨不得叫二房立即取代了奶奶……”
“住嘴!”宁嬷嬷厉喝一声,强行打断了话题,侍婢红着眼睛瞥了眼镜中的葶宜,见她原本含着笑的嘴角僵住了。
侍婢意识到,自己刚刚提到了那个不能提及的人。那是奶奶心头碰不得的伤,每每触及,总是要受一番牵筋动骨般的疼。
便在此时,外头服侍的小丫头进来传话,“奶奶,二奶奶跟夫人屋里的韩嬷嬷来了,是就此请进来,还是在外头同旁的管事一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