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一段山路前,紧贴着峭壁凿出一条曲折蜿蜒的窄道,宋洹之牵着祝琰的手,带她一步步跨上石阶。
山里风凉,一下车就有风呼啸着往衣领里灌。
脚下就是绝壁,入目是深浓青翠的树丛,不知究竟高深几许。
宋洹之稳稳扶着她,掌心宽大,将她手腕攥得极紧。微侧身,用身体护在靠外的一侧。
祝琰抿唇登阶,走了一阵背上兴起一层薄汗。眼前跃入一块石碑,青草掩映着碑上的三个字。
白龙寺。
京城四寺,白龙居首,据说是座千年古刹。再朝前走一阵,浓雾里隐约显出一段飞檐。
祝琰不明白为何宋洹之要带她来庙宇。
家中本就有佛堂,再不济,城内也有兴南寺、安定寺……
此刻寺中几乎没有香客,宝殿中空荡荡的,偶然在路上遇见着僧袍的人,停下来向他们双手合十致意。
祝琰在佛前敬了香,香炉里袅袅的轻烟弥散在大殿之中。回过头来,见宋洹之仰头注视着佛像,他双手抱臂,一言不发立在那里,抿唇凝眉,瞧上去没半点对神佛的敬畏。
就在这时,一名僧人从外进来,“宋施主,已准备好了。”
宋洹之点点头,看了眼祝琰,“随我来。”
祝琰无声跟在他与僧人之后,绕过主殿来到配殿之中。
佛堂前站着几个魁梧的和尚,瞧着像传说中的“武僧”,见到宋洹之,几人面无表情地让开一条路。
面前帘子被撩起,宋洹之走了进去。
祝琰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
“宋叔叔!”
床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瞧上去有七、八岁的样子,很瘦,很憔悴,两个眼窝深深下陷,泛着不健康的乌青。
鼻梁很高,嘴唇……很薄。
祝琰下意识看了眼宋洹之。
这个孩子的相貌,与他很像。
宋洹之俯身坐在床沿上,指着祝琰对孩子道:“你上回不是说,想见见家里的婶婶?”
孩子睁大眼睛看着祝琰,视线飞快扫过她的肚子,神色中便多了一丝丝悲悯。
“我听师父说,你今日与厨上的小允子一块儿放风筝了?”
听闻这话,孩子小脸上有了笑容,他点点头,“我不能跑跳,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替他拢了线。风筝飞起来,把线绷得很紧,幸好我手快,没叫它将线扯断了。”
宋洹之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真厉害。”
被夸奖的小男孩腼腆地笑了笑,想起屋中还站着祝琰,忙又道:“快给婶婶拿把椅子。”
宋洹之摇摇头:“你今天累坏了,不能说太久的话。”
他瞥了眼祝琰,“我与婶婶来瞧瞧你,一会儿就得回去了,你好好养病,要听话,嗯?”
孩子眼底瞬间铺满了失落,但很快又扯出个笑来,“没关系,我会听话,宋叔叔下回过来,替我带几本兵书,可以吗?”
还有句话他想问,另一个曾说过要教他学兵法的“宋叔叔”,为什么一直没有来看望他?
其实他心底隐约有答案,只是不死心,希望还有能再见一面的可能。
他不敢问,怕一旦问出来,这小小的希望就落了空……
宋洹之替孩子掖掖被角,陪他坐了一阵,见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才悄然起身离开。
祝琰心里有点发沉,跟在他身后缓缓走着,一直没有说话。
风吹着耳边的碎发,将耳环上的珠子拂着一下下划过脸颊。宋洹之走在她身侧,负手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他的声音听来有点远,像从山那边被风挟裹而来。
“他是——”
“书萤姐的孩子?”
宋洹之转过头来望着她,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你猜着了?”
祝琰抿唇苦涩一笑,“昨晚你与我说了书萤姐姐的事,今日又突然带我来瞧这个孩子。”
她说:“他的样貌,与你很相像。总不会是你的……”
宋洹之笑了下,“你很聪慧。”
“他身子不好?”想到方才那孩子的模样,祝琰心里有点不忍,“他几岁了?身边为什么只有那些僧人?”
“十岁。”宋洹之说。
“大概三年前,我和兄长才把他找回来。”
第50章 要挟(一点男女主,郡主……
那是段晦暗的往事。
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唏嘘。
“徐家姑奶奶上来的时候,恰巧是他临去江南巡幸前夜,特地来瞧姐姐,姐姐当时约莫六七个月的身孕——”
“不错,她回京前就有了孕,所以无法接回家中。一直以养病的名义住在道观。徐婉心中不愤,越想越气,回头就将此事捅给了太子妃李氏。”
“李氏跋扈善妒,自然不能容,等太子动身南下,不能轻易再回头,就命金吾围禁道观。——姐姐受了惊吓,以致孩子早产。”
“那晚下了很大一场雨,我还记得很清楚,屋前那棵老槐树被雷击断了树冠,我跑进兄长的院子,瞧见他带着人急匆匆的往外赶。那时我年纪轻,姐姐的事我所知甚少,只记得当时的兄长脸色沉的可怕。我很少看见他露出那样紧张的表情。”
“当晚太医都被拦在外面,姐姐一个人被锁在屋子里。兄长说,他赶到的时候,姐姐已经奄奄一息,苦苦挣扎了一个晚上,才把孩子产下来。那孩子却因在母体憋了太久,生下来就有气弱的毛病。只是当时根本来不及给太医救治,李氏抢走了孩子。哥哥去时,已是迟了。”
“当时太子巡幸江南,彻查官银私铸大案。事关姐姐清名,事情又无法声张。哥哥几番进宫,追问孩子下落,李氏一说孩子被送给了一户农家收养,一说孩子已死尸身丢到了山谷里头。”
“她是太子妃,又住在深宫,哥哥是外臣,拿她无法,一面给太子去信询问示下,一面从她母族下手。”
宁德十五年冬天,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宫门被拍响,惊了整个皇城的梦,八百里加急送回一个噩耗,太子赵潜在匆匆赶回京的路上殁了。
最终赵潜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徐婉没有成为太子良娣,宋书萤没有找回拼死生下的孩子,太子妃李氏在噩耗传来的当晚就疯了。
宋淳之找了那孩子很多年。
宋书萤也等了很多年。
孩子被夺走,爱侣过世,她心底怀着一丝希冀,一心等那个孩子回来。
直到早已枯朽不堪的身子熬不住了。
她本就有心疾,全凭意志力强撑过这几年。
临别那晚,宋淳之带着宋洹之走进道观。
“姐姐这一生,作茧自缚,累人累己……”她对自己的评价,只得这八个字。
“如果我避着不见他,一切就不会发生,不会再回京,他兴许就不会死……”
“怪我,怪我。”
“家门不幸,有女如此,辱没祖宗。不要埋我入祖陵,将我化作灰,叫我随风去,我没脸去见长辈们。”
“替我寻他回来,告诉他,他爹叫赵潜,赵潜……”
祝琰静静听他说完,沉默良久。
她朝他靠近一步,伸出手,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
“好在孩子找回来,总算完成了姐姐的遗愿。”
不知说些什么才能予以安慰,这些往事实在太过沉重。
祝琰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并不顺遂,一路走来孤独和苦闷常伴着她。可毕竟不曾历经身边亲人的生死,她的家人都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姐姐和兄长先后过世,面对这样的伤痛,宋洹之是如何开解自己的呢?
宋洹之握住她的手。
“阿琰,如今我自己和宋家,对你是不设防的。”
祝琰抬眼望向他,他深浓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脸。
也很残忍吧?她——
在他惊慌失措痛不欲生不得不面对兄长的死亡时,她希冀他能同时体会她的不安。
彼此都有太沉重的包袱,以致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走得格外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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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发阴沉,狂风卷着沙土,在空旷的官道上回旋。
入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宋洹之坐在车里,祝琰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很沉。
许是前两日着寒尚未痊愈,也可能是今日在山顶又着了风,祝琰脑中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愿想。
车子驶进胡同中,洛平瞧见前头的马车,靠近车帘低声道:“奶奶,是去接谢姑娘的车。”
帘后露出宋洹之面无表情的脸,狭长的眼尾扫了眼洛平,回手拥着祝琰将她携下车。
角门前,谢芸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二表哥,二表嫂,是你们啊?”
久违的一声“二表哥”。
过往好些年,她都坚持用娇柔又甜腻的嗓子,一声声喊他洹之哥哥。
既亲切又有别于旁人。
她想做他身边最不一样的那个。
此刻,宋洹之的手护在祝琰腰后,把人搀出车帷。见她身上的斗篷系带松了,又替她重新整理好,才握住她手腕,将她扶下车。
原来薄情如宋洹之这样的人,也会怜香惜玉,会小心的照顾女人。
她曾以为他不过性子冷,等时日长了,只要她一直坚持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