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有什么?”祝琰见他这样说,不由越发担心。
她一脸郑重表情,眉头微蹙,紧抿着唇,雪白的面容绷紧了,瞧来又不是不安,又是焦急。
少见她在自己面前,有这样不掩饰情绪的时候,宋洹之抬手捏了捏她脸颊,引得她横目看过来,他不由闷笑一声。
“别怕,你仁慈心善,结善缘得善果,母亲与徐夫人有隔阂,为的是从前的一些旧事,我慢慢说与你知。”
将她发顶松挽的珠钗摘去,任一头青丝铺泄下来,他略用些力气,就将人拢进了怀里。
祝琰没有推拒,也没有瞧他,目光落在帐外那盏灯上,恍惚地瞧着火苗摇曳。
“徐家姑奶奶与大姐是手帕交,自小投缘,常在一处玩。两家往来不算频繁,但也过得去,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徐家姑奶奶入宫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姐姐嫁去南边,分开后,数年不曾见面。”
“再后来,姐姐夫家出事,家里将她接回京,寄居在道观。徐家姑奶奶那时被册为太子良娣,尚未正式嫁入东宫,暂候在娘家,等候吉日。知道姐姐境况,她去探望过一回。”
“后来……”说到这里,宋洹之语气明显变得沉重。祝琰抬眼望着他,下意识追问,“后来如何?”
“后来,两人交恶,姐姐决意出家,将自己困禁观中,闭门谢客。”
“怎么会?”生了什么事,让从小投缘的两个女子,从知己到雠仇……甚至令至两家长辈也不再来往?
祝琰想不通,故事听了一半,心里不上不下的难受,她下意识抓住宋洹之的袖子,轻扯了一下,“二爷?”
宋洹之嘴角噙了抹苦笑,“那时我不在家中,许多事也是听兄长偶尔透露一点。只知道姐姐在观中那段时间,常与一人见面,徐家姑奶奶去的那天,刚好便撞见……”
“啊……”祝琰轻抽一口气,讶然掩住了嘴唇。
宋洹之叹了声,“事关姐姐清誉,家里对此一向避而不谈。”
“今日告知你,是不想你行事悬着心。”他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抚到耳后,轻声道,“从前的事已经过去,既然徐家主动提及认亲,自然已不计较从前。姐姐为此心志郁郁,早早亡故,这些事,也不必再提。”
祝琰心情有些复杂,着实料不到会有这样的隐情,她沉默片刻,缓缓抬起眼,“我追问旧事,惹得二爷伤心……”
宋洹之摇了摇头,“你是我妻子,这些事,原就该说给你听。”
帐中静默下去。许久,祝琰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
“我们今日收的那个义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琰轻怔,旋即忍不住笑了下,“认的是我,又不曾认二爷……”
宋洹之笑道:“你是我妻,你做了义母,我自然便为义父。”
祝琰闭目想到白日见过的那个孩子,缓声道:“他啊……六岁年纪,白净,圆润,漂亮,眼睛很大,特别乖……”
宋洹之垂下眼眸,心里涩然泛疼。
如果那是他的孩子——
如果他们的孩子没有离开——
第49章 皇孙
入夜时分,山上一排屋子里,只一间还亮着灯。
山里天黑得早,外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下人们早就睡了,只有谢芸一个,还在床前点算东西。
她出侯府的时候,原以为这辈子再没回去的机会。
就连说亲相看,都是在这边走的流程。
邹夫人跟谢蘅隔几日就来瞧她,书晴书意偶尔也过来,但次数不多。侯府多事之秋,接二连三的噩耗消磨着府里的人,就连自来健朗的嘉武侯夫人也病了。这个时候谁又顾得上她这个被驱逐出来的表姑娘?
这段时日过得还算平静,镇日补药催着,人也丰满了些许,无事可做,镇日躺着,从起初的不甘心,到后面渐渐认了命。
宋家的态度她看明白了,她的洹之哥哥对她无情,她的好姑母嘉武侯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成全她的心意。
她拖到十八岁,已经不能再蹉跎年华。
相看了三四回,彼此挑挑拣拣定了如今这个。
为人倒没什么明显的缺点,生得英俊倜傥,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当然跟宋洹之没法比,她这个出身,这样的景况,又能奢望什么公卿王侯?
最要紧的是,那个男人喜欢她。
当初一见她的面,就三魂不见七魄,瞧得痴住了,当着长辈们面前闹了好大的笑话。
她这一生都在追着别人跑,这一回,她也想试试被人追哄的滋味。
明天侯府来接她的马车就到了,这次回去,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奉承姑母,修复好这段差点断掉的姑侄情。
没有嘉武侯府撑腰,她的未来就没底气。
虽得不到宋洹之的心,却要借他的势,替自己谋个锦绣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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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天不亮,菀香苑里就聚集了不少人。
祝琰扶着雪歌的手,缓步跨入院子。
葶宜还未起身,屋子里静悄悄的,几名大丫鬟手捧面盆热水侯在外头。
嬷嬷进来瞧了两回,见葶宜苍白着脸捧着脑袋,知道她晚上没睡好,被宋洹之给气着了,又哭又骂折腾到半夜,这会儿昏昏沉沉起不得身。
宁嬷嬷掀帐子坐在床沿,替她揉着额角,“二奶奶已经到了,要不,跟她说声,今儿算了吧?”
葶宜睁开眼睛,眼里结了一片红丝,“如今在我的院子里,都需得瞧她脸色了么?”
宁嬷嬷陪笑道:“郡主别生气,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葶宜信手抓个枕头扔出去,“滚,都给我滚!”
韩嬷嬷一走入院,就听窗内传来这么一声。
片刻宁嬷嬷推门出来,歉疚地向祝琰行礼,“对不住二奶奶,今儿大奶奶不舒坦,已叫人去请大夫来瞧,只怕这会子不能理事了。”
祝琰点点头,“既然嫂子身体不适,自当好生休息,这会儿想来也不方便探看,待会儿医者过来,诊了病症,烦请嬷嬷派个人来回一声,届时我再来瞧嫂子。”
宁嬷嬷客客气气将她送出院子,命那些管事娘子各自散了。
祝琰一面朝外走,一面请教韩嬷嬷,“以往嫂子抱恙不能理事,各处的急差怎么处置?”
韩嬷嬷道:“有些涉及与旁的世家往来的要事,或是涉及较大款额的开支,管事们会去上院跟夫人求示下。不太紧要的,能推后的推后,急着需办的,就由管事们一块儿商议着处理。”
韩嬷嬷说到这儿,下意识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只草绿色绸布小荷包,按在祝琰手里,“这是夫人叫支出的三千银子。”
祝琰朝她望过来,听她含笑道:“上回二奶奶用自己的私己钱贴的账,夫人知道奶奶受了委屈,早几日就命奴婢支出来,叫奴婢还给您。”
祝琰笑了下,“夫人太客气了,办自家的事,还分什么我的你的。”
“话不是这样说。”韩嬷嬷正色道,“公账上的流水,侯爷跟几位爷的俸禄在里头,宫里头赏下来的在里头,家里的田庄产业营收也在里头,专供着各房的花用。遇到吃紧的年头,也是各房一同想辙过关,没有让二奶奶一个人吃亏的道理。管家管账,最忌讳公私不分,以私贴公,如何长久?账数不清,又难免生乱。”
祝琰沉默片刻,将那只荷包收了,“嬷嬷的教诲我听懂了,那就请嬷嬷替我谢谢夫人。”
说到这里,祝琰想起这两天听来的那些回事,“我在嫂子这儿听管事们说,近来家里现银不足,好些田庄铺头出岔子,有坏账要不回来。”
韩嬷嬷望着她笑了,“怎么,二奶奶还不知?昨儿傍晚,二爷身边的玉书亲自到账房,把拉回来的一车现银入了库。
见祝琰露出惊讶的表情,韩嬷嬷抿嘴笑道:“二奶奶不若回去细问二爷吧。”
走入上院,发觉屋里的人都被撵出来站在廊下,韩嬷嬷上前问,侍婢回说邹夫人在里面。
“夫人安排芸姑娘住清影堂那边,邹夫人有点不情愿……”
侍婢见韩嬷嬷跟自己打眼色,意识到自己失言,声音渐渐小了去。
祝琰笑道:“母亲跟舅母说话只怕还要会儿,烦请嬷嬷替我传告一声,就说我先回蓼香汀,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今儿是十月初六,这个月内,谢芸就要出嫁。侍婢说的清影堂在西边隔院,跟嘉武侯府大宅隔着一户人家。原先是备给宋二老爷从地方上回京暂住用的,因为院子比较小,又没有花园亭楼等景致,后来另在广平街西边买了新的宅子,这边就空了出来。
听这话的意思,像是嘉武侯夫人并不准备叫谢芸搬回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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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清早进了趟宫,处理了几件营房的事,皇帝召集了几个大臣讨论边关军务,赐宴清正殿。宋洹之估摸今日皇上没空召见自己,跟副手打声招呼,便出宫回了侯府。
他进来时,祝琰也刚回到蓼香汀。
“二爷怎么今儿这么早?”这两日他没怎么理事,一直耽在家里头,“可是还头痛?”
前日没去上值用的借口就是宿醉后头疼起不来身。
宋洹之走进来直接牵住她的手,“阿琰,我带你去个地方。”
祝琰被他拖着跨过明堂,抬手抵着他的胳膊,“要去哪儿,二爷总要容我换件衣裳。”
他回眸打量她,见她穿着月色绣兰草小袄,霜白银丝刺绣马面裙,发髻妆戴也素净,“这套就很好。”又不见什么外人,没什么失礼之处。
张嬷嬷自后追上来,“奶奶穿件斗篷去,本就着了寒,可不能再见风。”
宋洹之停下步来,瞧张嬷嬷替她穿戴好斗篷,带着她出了院子,径往东门的马房处去。
祝琰被他扶上车,抬眼瞥见雪歌跟洛平小跑着跟上来。
“我想叫他跟着学学外头的事,”祝琰指着洛平道,“往后出行叫他跟我的车。”
宋洹之瞥了眼洛平。
——是个尚未及冠的男孩子,十七八岁模样,黑黢黢的,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显得聪明狡黠。
祝琰问他的意思,怕他要带她去的地方不适宜带他们同行。
“嗯。”宋洹之应了声。
不知为何,虽然他答应了,但祝琰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车子缓缓朝城东去,出了武安门,人声渐渐稀少,树丛掩映青山,偶有乌鸦嘲哳着从头顶掠过。
宋洹之骑在马上,偶尔俯身靠近车窗与祝琰说话。
“那边以前有片竹林,兄长带我去练过剑,他会用竹叶吹曲子……”
他手指敲在衣摆上,打着节拍,似乎回到旧日与兄长在一块儿的时光。
祝琰望着他骨节匀称修长的手,不由有些心酸。
他与宋淳之兄弟感情极深,从小到大朝夕相处,对他来说宋淳之亦兄亦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宋淳之的死,对他是种灭顶般的打击。
他沉浸在那样的哀痛里,独自舔舐着伤口,还要打起精神来追查凶手,顾着族里的大事小情,偶尔还要分神进内宅安抚她们这些人……这些日子以来,他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