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丢开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抬手,将她秀颈勾住,猛地推到床边。
“你生是我乔翊安的人,死是我乔翊安的鬼,就算你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我说丢他进‘万龙池,是诳你的,蛇冬日入眠,哪里咬的死人?人我杀了,不过是个卑贱东西,值得大动干戈费力气?”
“瑜娘,你趁此给我好好长长记性,记着你夫君是谁,记着你从里到外,刻着谁的名字。”
祝琰伏在床沿上,痛楚地咬紧了牙。
“那你呢?乔翊安?”
她两手抓住锦被,艰难地道:“你日夜在外胡天胡地,光是家里就养了多少个,我该杀谁?我该把谁丢进你的蛇池?乔翊安,你说——”
他动作怔了下,旋即整个人从后拥上来,掐着她的下巴要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是故意报复我?”
祝瑜冷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恶心。乔翊安,你碰了她们,能不能不要碰我?我真的,恶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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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把做好的绣品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挑拣,几个婆子在侧刚回报完年底田庄上的收成。
“雪一下来,车马进不得城,如此耽误几天,菜肉就臭了。”
祝琰不回话,从绣品里选了个颜色鲜艳的,命雪歌摆在另一边,“这个和这个给琴姐儿,跟之前绣的小荷包装一块儿。”
回过身来接过张嬷嬷递的茶,坐在炕上抿了一口才抬眼,“妈妈的意思是说,因为下了雪,所以今年起县田庄供不进米粮菜肉?”
婆子讪讪瞭她一眼,“倒不是半点没进项,只是比照往年……少三五成。”
祝琰端茶抿唇笑道:“往年冬日不下雪?”
婆子解释道:“一年一年的情况都不一样。”
祝琰朝张嬷嬷摆摆手,后者捧了几本颜色暗淡发灰的账本过来。
祝琰随意翻过一页,指着上头的字道:“从申酉年妈妈进起县庄子管事,岁供一年一比一年少,不是路上出岔子丢了货,就是庄子上要修鸡鸭笼子羊圈马棚进来支账。”
婆子脸色便不大好看,“奶奶这意思,是觉着老婆子自己中饱私囊?老婆子年轻时跟着侯夫人一道儿进宋家,从来有体面,奶奶这么说话,叫老婆子这张脸往哪放?”
她声音虽不高,言语却不含糊,说得屋里其他的婆子一时都瞧祝琰脸色,怕她年轻脸皮薄,就此给挤兑住,脸面挂不住。
祝琰却只是一笑,翻着账册又指着上头几处缓缓道:“妈妈素来体面,我自是知道的,若换了旁人今儿这么回话来,不必回母亲那边,我便做主将人撵了。”
婆子面色一僵,听祝琰又道,“正因为是妈妈您,才不得不提点几句。妈妈在庄子上养老,本该享清福的年纪,何苦到这时候沾一身腥,不单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还带累后辈几个小的。账是明账,白纸黑字落得清楚明白,妈妈自有自话,可这账本不认人啊。”
她抬起脸来,正色望着那婆子,“妈妈回去,将庄子上的账重新理一理,要供进来的家禽菜肉再点算一遍,底下那些个丫头小子瞧走眼算错也是有的。眼看到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过个和乐年,何苦这时候触霉头伤和气?”
侧旁那几个婆子也不由跟着点头应和,婆子勉强吞下这口气,不情不愿地应了。
祝琰将各处田庄的事都过问了一遍,见再没什么纰漏,便挥手将人屏退出去。
宋洹之这时跨入进来,负手站在桌前睨了那账本一眼,“这些老东西惯会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无谓因她置气,若不得用,便将人撵了。”
祝琰笑着起身替他掸去肩头融化的雪珠,“我正想给几个庄子都换换人,她是母亲身边的旧人,在里头地位算最高。今日我当众下驳她脸面,也好叫这些人知道咱们家不是一味好性。”
宋洹之握住她手,“交代给黄师爷他们处置就是,何苦事事躬亲。一天才多少个时辰,哪里忙得过来?”
祝琰与他携手朝内走,“我刚理事,总要先摸清楚情况才好使唤人办差。这些琐事二爷别管了。”
他把她扯到身边,捏着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亲了亲她小巧的红唇,“重新喊,叫我什么来?”
祝琰不由想到昨晚。
将他用力一推,回身转去了里间。
宋洹之回眸瞧了眼那厚厚的账册,旋即跟着入内,在帐前将人捉住,搂着细腰一同倒进床里。
窗外纷纷洒洒落着雪花。
黄昏的红墙下,姜巍护着一辆马车悄声进了宫门。
年迈的太后在皇后、妃嫔簇拥下站在广安楼前的玉阶上等。
远远看见马车,不知谁唤了一声。
“皇孙来了,皇孙回宫来了。”
第62章 归宗
吴成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样巍峨的建筑群。
远近殿宇重檐叠翼,一排红色宫墙围拱着宽阔的广场,长长的白玉石阶有如天梯,一行衣着华美的贵妇从阶上缓步而下,衣袖凌风,飘摇如飞。
吴成有些怕,虽有嘉武侯爷爷事先提点,告知过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可如今人到了眼前,却又难免恐慌起来,心里瑟瑟地想逃。
姜巍将他搀下马,几个内官立时将人接过去,一名老监弯身提醒,“小殿下,前头正中走着的是太皇祖母,她身边那位明黄服色的,要喊皇祖母,晚辈见礼需得磕头,可记着了?”
吴成点点头,顺从地被他牵着手走近人群。
皇后率先忍不住,弯身朝他伸出手,“是叫成儿吗?”
身边的人一声轻咳,吴成立时会意,扑通一声跪地拜道:“吴成给皇、皇祖母磕头。”
皇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身侧老监极有眼色,含笑提点吴成道:“殿下如今回到自己家,要改回自己的姓了,往后世上再没吴成,只有赵成殿下。”
这些话嘉武侯爷爷也曾说过,可到底是自小唤大的名字,自己一时改不了口,赵成赵成,怎么听都感觉别扭。
赵成又给皇太后叩首。眼前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八十岁了,穿着厚重的貂裘,满头银丝梳作高髻,戴着金玉头面,瞧来极有气势。
赵成慑于那抹威压,纵她含笑望着自己,眼有泪意,这份雍容气度却仍令他不敢靠近。
皇太后命人将赵成扶起来,朝他缓缓招手,命他走向自己。
赵成立定在三步外的位置上,再不敢进,皇太后主动伸出手将他牵住,上下打量他一回,“生得这样瘦,想来流落民间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后点点头道:“这孩子天生心疾,还有哮症,定期要泡西山外池子里的水,加以药疗,缓解窒感。”
这医方还是一个民间神医提出来的,赵成自小就凭此续命,才艰难长到如今。崤泉远在京外,一来一回需时良久,皇帝着人想过许多法子,工部的人日日研究,怎么将一口天然温泉池,从百里外移入京来。太医院也在想办法,宫里头就有现成的温泉眼,功效到底和崤泉差在何处,远近土质,泉水温度……为此头疼了数月。
不论如何,如今赵成被接了回来。
回到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回到他父亲自小生长的地方。
皇太后身后那些妃嫔们笑着交谈,讨论着赵成鼻子眼眸哪里生得像皇上,哪里像他父亲。
皇太后的手很暖,一直将他瘦小的手握在掌心,貂裘上沾了雪,毛刺光滑亮泽,触感微凉。
赵成遥望眼前高耸的宫门,跨入进去,开始自己一段新生。
嘉武侯、宁毅伯等几个老臣子立在御案前,正在商议赵成回宫一事。
“长到这么大才接回宫,又是生母不详,只怕引人生疑,拿血统之说来驳斥……”
“太子故去多年,突然出现一个十来岁的遗腹子,大臣们心中有疑惑也是常情,皇上若要认他的身份,朝中反对声必不会少。”
“天家血统之重,关系国本,万不可轻忽。”
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皇帝坐在案后,一语未发。
等臣子们纷纷表达过担忧之后,皇帝才缓缓开口。
“当初太子骤然过世,才至沧海遗珠。如今人寻了回来,已经再三考证,确为太子所出无疑。”
他站起身来,步下御阶踱着步子。臣子们退后数步,躬身让出一条道来,听他沉声道:“朕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及一年,几个儿子里头,老二生母是南疆外族,不具备承嗣资格。老三性情阴郁,气量狭窄,不是帝王之材;老五身有残缺,老六不成器。如今能教朕托付江山的,还有谁?”
“朕一生儿女众多,天资好的,往往早夭。余下这些庸碌之辈,如何能撑得起治国重任?”
“朕头一回看见成儿这孩子就知道,他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小小年纪,就如此通透早慧,若精心加以教导,不怕他不成才。”
他说完,回转过头来,点了嘉武侯的名字,“文予,你的意思呢?”
众人纷纷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嘉武侯,他站在人群之后,朝皇帝躬身行礼,“臣不才,愿尽薄力,教导皇孙骑射武功。”
宁毅伯笑道:“若蒙皇上不弃,臣斗胆,自请教授皇孙诗书礼仪。”
他二人府上世子皆已入仕,正值鼎盛之年,在朝担任要职,老一辈逐渐淡出政治舞台,留出天地供后辈施展,这二位历经两朝,辅佐二位圣主,到如今,已不大参与朝中事,除非皇帝拿不准主意,要问他们的意见。
今日他二人联袂前来,一反常态主动要求辅佐皇孙。
当下臣子们心下了然,怕这二人,是早应了皇上授命,力挺皇孙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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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登门的宾客骤然多了起来,宋洹之今日已见了三四拨人,思幽堂方厅桌上的茶水一轮一轮换过。他们都怀着同一个目的,打听皇孙的来历过往,旁敲侧击皇帝的用意。
送走最后一批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命外院不准再放人进来。独自坐在案后,抬手捏着眉心。
玉书递新茶进来,小心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宋洹之突然开口,“内院有什么消息么?”
玉书怔了下,琢磨他问的应当是二奶奶,便道:“二奶奶今儿巡铺去了,把京里南城片儿的铺子都瞧了一回,玉轩跟五支的人跟着,没出什么事儿。这会子人已经回了小半时辰……”
他瞧一眼外头的天色,补充道:“应当是在用膳了。”
宋洹之手底下心腹亲卫三十六人,每四人分为“一支”,同进同出,共同行动,“五支”领头的人行事最稳妥,他将这几个人拨给了祝琰使唤。
宋洹之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却没吭声。
玉书思忖他的意思,“二爷谈事忙到现在,也该饿了,我这就叫厨上备菜?”
说起来,二奶奶这个人也挺有意思,先前还时不时来过问一下二爷的饮食情况,这些日子不知怎地,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有时二爷人就在家,却连院门都不留,也不叫人过来打听二爷的行踪,好几回是他敲门喊醒守院婆子,二爷才勉强进去。
他冷眼瞧着,这夫妻俩,只有二爷自己一头热络。多亏还留了玉轩在内宅给二奶奶使唤,往来通传,彼此联系才算顺畅。
宋洹之支着下巴,手里胡乱翻一本史籍,“出去吧。”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有点无力。
玉书退了出去。宋洹之仍旧坐在案后,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望向对面的软榻。
曾几何时,祝琰日日在这里等他。
添一杯茶,换一支香,备一盆热水,叠铺好被褥……
在他无心留意她的那些时候。
他知道自己不足,有些事情明白的太迟,行动得也太晚。
如今她不排斥与他相处,已经是十分容忍着他了。
她心性平和,不爱争执,为着团和过日子,自己悄悄把那些委屈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