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琰瞥了眼他肩头的落雪,抿唇没有揭穿。
“还顺利么?”他低声问,垂眸细细打量她表情。
祝琰叹了声,待坐进车里,才将今日所见与他说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皇后娘娘似乎不太喜欢我们与成儿走得太近。今日我去时成儿在那,皇后娘娘当时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洹之嗤笑一声,没接这话,抬手把她揽到自己身边,“没对你说什么重话么?”
祝琰摇摇头,“待我很客气,正如二爷所说,是为示以抚慰之意传我来的。还赏了不少珍贵的首饰,我叫梦月收下来了。”
“还嘱咐我说,二爷是皇上身边很重要的臣子,希望我管持好后宅,给二爷助力。”
宋洹之笑道:“看来这一趟出门,二奶奶所获颇丰。”
他态度波澜不兴,但他特地来宫门前等着,又细问今日的话题,想来他心里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今天她进了一趟宫,整个人时刻紧绷着,生怕说错做错半点,又要牢记着那些繁复的规矩,不能失礼给嘉武侯府丢脸。想他平时日日陪伴在皇帝身边,应当更是时刻不得松懈,又有无数的人眼睛盯在他身上,等着寻他的错处加以构陷。他在外行走,做的事实在不简单。
祝琰不由有些同情他了。
马车行驶在道上,驶出长街,窗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宋洹之手指落在膝盖上轻扣着,身侧的人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秀眉轻轻蹙起,整个人安静沉婉,睡颜如璨丽的芙蓉花。
他想好生呵护这朵花,温养在独属于他的琉璃瓶子里,不叫她经风沐雨,安稳的陪在他身边。
今日这番抚慰和敲打,未尝不令他心寒。
这是长姐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宋家的血。兄长为护他而死,父亲用尽力量推他回归他应当回到的位置上去。
而在有些人心目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扶立幼帝,觊觎江山。
第64章 庚帖
祝瑶和徐公子定在月末交换庚帖,宋洹之拨冗陪祝琰回了一趟娘家。
马车行至角门前,洛平含笑掀了帘子道:“大姑奶奶跟大姑爷也来了。”
四人在门前寒暄数句,联袂朝院内走。
正在夙夕堂里同徐大爷说话的祝至安听见传报,立时惊喜地命人快把两位贤婿迎进来。
这样的日子,嘉武侯府或是宁毅伯府随意出个体面的婆子或管事来送个礼也就是了,不想不仅乔翊安亲自陪着祝瑜来了,就连大忙人宋洹之也亲自到场。
祝至安心中自然十分得意。
刚下过雪,院子里枝叶上蒙着一层银白的铺絮,祝琰挽着祝琰,顺着抄手游廊朝东边的上院走。
“你跟姐夫和好了吗?”
琴姐儿生辰那天发生的事,祝琰一直还记挂着。
祝瑜哂笑一声,“什么和好不和好的,不过是随意的过日子罢了。还能指望他给我磕头赔罪不成?”
磕头赔罪自然没有,几日前借酒装疯,赖在她房里不肯走,又说当日实在是在气头上,后来想想便觉得无稽可笑。
但祝瑜知道,乔翊安虽不追究她,李肃的下场却一定不怎么好。
那只耳珰是何时掉的,她都没有印象了,匣子里那么多的首饰,这个没了就戴别的,乔翊安向来也不在这上头留心。
却怎么偏偏就记着被李肃拾去的这个。
祝琰越发挽紧了祝瑜的手,惹得祝瑜轻推她一把,“你倒是比刚回京时性子软和多了。”
祝琰朝她一笑,“原先我是什么样?”
祝瑜凝了凝眉头,似乎细细思索起来,“刚回京的时候,虽然也温和,好说话,但不轻易凑到人前,说腼腆也说不上,是骨子里不爱跟人结交,客气里带着疏离,笑着把关系推远。”
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你现在比那时候胆子大,也更沉得住气,兴许是身份不一样,经过了许多事历练出来的,但对亲近的人,偶尔也会撒娇示好,会露出柔软的一面。”
祝瑜点点头,笑道:“我直到现今才觉着,你是真的当我是亲姐姐了。”
祝琰被她说得有点臊,别过脸去咳了一声才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亲姐姐,到什么时候我待你都是一样的。”
祝瑜抿唇笑了下,没有拆穿她。刚回京时的祝琰,是个披着小白兔外衣的刺猬,她浑身长满了软而尖的刺,不为刺伤别人,只想努力保护自己。
兴许一个人在外太多年,不敢对曾抛下她的人再有任何期待,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接受新的身份,新的自己。
说说笑笑到了上院,看见东南角的梅树底下,祝瑶背对徐六爷站在那儿。
屋子里长辈们谈天,特把祝瑶撵出来,创造机会给两个人私下里相互熟悉。
徐六爷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祝瑶捂嘴笑了好一阵。
祝瑜朝祝琰打个眼色,没惊动那俩人,径直进了屋子。
几个族里的女眷陪坐在下首,一见两位姑奶奶进来,忙不迭站起来打招呼。
徐大奶奶朝祝琰招招手,“可算来了,我可等你了等半上午呢。”
祝琰含笑上前,与徐大奶奶把臂坐着,“家里有点事绊住了,这才迟了。”
清早她本预备一个人过来,快出门的时候玉轩传话说,宋洹之要同行,嘱咐她在家里等他办完事跟他一道乘车,这才耽误了一阵。
徐大奶奶笑道:“知道你这位世子夫人事忙脱不开身,我倒是没什么,你那干儿子方才可闹了好一阵,哭着喊着要干娘。”
祝琰环视一周,没瞧见澍儿的影子,祝夫人笑道:“丫头们引着他去园子里堆雪人去了。”
婆子这时从外进来,招呼道:“戏班子这会儿备好了,夫人小姐们可瞧戏去了。”
女眷们都站起身来,随着祝夫人朝院子里去。
祝瑶在人群拥出来前,迅速跟徐六爷分开,上前亲热地挽住祝琰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爹这阵子迷戏班,在西台那边新修了个戏楼。”
祝琰抿唇没说话,跟在祝夫人身后绕到祝瑶所说的“西台”前,原本这处是个观景台,如今修了座三十步阔宽的二层阁楼,一楼简单装饰成会客的开厅,二楼四面开敞,正中设有戏台。
女眷们被安排在对面的绣玉楼二层围栏里瞧戏,四周都设了炭盆,脚底铺着地龙,坐在里头倒是不冷。
戏还没开始,就见对面祝至安引着几人从不远处的竹林小道绕过来。
几名长辈女眷指着底下的人窃窃私语。
祝至安身后的几个人,未免都太惹眼了。
五官最精致是乔翊安,一张俊颜完美无瑕,银色狐裘里裹着织金的宝蓝袍子,锦绣的质地随着身形一步一闪。
与他并行的是徐大爷徐茂,同样的长身玉立,气质卓然。
宋洹之跟在最后,负手踱着步,肩头披着紫貂大氅,一瞧便是品相非凡。
有人悄悄靠近祝夫人,奉承道:二嫂实在是太有福气,几个姑爷出身好,模样又这样俊。
说话的人是祝琰的三舅母叶氏,几年前随丈夫来京,住的离祝家近,时常过来串门。
一听这话,祝夫人就知道不好。
她上门来央祝至安给她儿子找差事都找了有十来回了,简直是死缠烂打的好手。如今见了几个女婿,还不知又憋着什么占便宜的心思。
好在被旁边的夫人一打岔,将话题岔了过去。
叶氏见祝夫人没空搭腔,目光一转,落到祝瑜脸上。
她独自坐在一角,从进门以来,除了跟大家打招呼行礼,几乎就未开口说话。想到祝瑜平素一贯的态度,那冷眼冷脸,冷言冷语,她不由在心底打个寒颤,随之摇了摇头。
心思便转到祝琰这边,祝家二丫头一向好说话,见谁都笑,是最温软的性子,此刻正与徐家大奶奶说得热火朝天,待会儿觑空上去,不愁说不上话。
她心里略略安定些,在祝琰身后寻个位置坐下来。
锣鼓声一响,台上的戏开始了。
祝至安引着几人坐在楼下厅里,向徐大爷等人介绍自己这几年听戏的心得。
宋洹之心不在焉地端着茶,他一向不喜欢热闹,从小就对戏文没兴趣,乔翊安能陪祝至安聊一整天的戏,他是做不到的。方才在前院,他也只是个旁听客,大多数时候只负责坐在那饮茶,过来露个脸点个卯以示对妻子和岳家的重视。
他忽然想到祝琰。
同他这样阴沉无趣的人在一起,她会不会觉得腻烦?
两人除却说家里的事,说朝堂的事,几乎没有别的交流。
他视线落在乔翊安身上。
这个人就不一样。
他爱玩也会玩,什么无趣的东西到了他嘴里,都能说出些与旁人不一样的精彩之处。
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几乎很少能感受到无聊。他会品酒品茶,能下棋画画,会联诗作对,也很懂人心。
徐六爷牵着徐澍的手走到座间,小人儿不知为什么在吵,宋洹之被他一打岔,转过脸去睨了他一眼。
徐澍发觉后,立时怯生生地躲到了徐六爷身后。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筵席散后,祝琰陪着徐大奶奶等人朝外走,叶氏悄悄拉了下祝琰衣角,示意她有话要说。
“我娘家有个侄女儿,年方十三,生得像朵石榴花似的,性情也好。我听说,宋家四爷如今还未定亲事,这敢情好,要是能亲上加亲,可不是美事一桩?”
听得祝琰蹙了蹙眉头,“舅母,我四叔年岁还小,如今还在族学里头读书呢,怕是短时内不会议亲。”
叶氏朝她挤眼笑笑:“这有什么,我那侄女儿也还小呢,俩人先认识认识,相处相处,若是投缘,两家先把婚约定下,等他们大了,再议后面的仪程就是。你当初相看,不也才十三?”
“这不一样,三舅母,”祝琰斟酌着委婉的用词,“洹之那时已经及冠了,家里着手替他相看,定了我,是老祖宗做的主。别说我刚嫁进去没多久,没资格在小叔婚事上置喙,就说眼下这时机也不合适,您也知道,我那大伯哥他……”
叶氏摆摆手,“舅母哪里能不顾及你的难处?正是知道家里刚办过丧事,丧期未过,才觉得两个孩子不若先熟悉熟悉,也不说什么相看不想看,当亲好之家走动着,又有谁能闲说什么?”
她扣住祝琰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好琰儿,咱们才是一家人呢,你妹妹若是能嫁进去,定能处处帮衬着你,你们姊妹俩相互扶持,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祝琰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舅母,现下说这个不合适,我瞧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刚落,就见祝瑜阴着脸走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徐大奶奶要走了,还不去送送?”
祝琰忙应了声,从叶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快步掠过她去了。
叶氏讪笑一声,垂头就想从祝瑜身边绕过。祝瑜立在那儿阻住她,沉沉地道:“舅母方才跟妹妹说的什么?我也有兴趣,不若说给我听听?”
叶氏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琰儿不常回来,觑空拉住她说几句私己话。”
祝瑜笑了下,“是么?舅母可别又犯老毛病,什么侄女儿外甥女儿不知道哪来的姑娘小姐一拥往人家院子里推。”
叶氏脸涨得通红,“哪能啊?我原先已错过一回,哪还能在这上头犯糊涂。”
祝瑜错开步子,让她绕过。站在她身后,冷笑道:“宋世子比乔翊安可还要心冷,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您到时候别攀附不成,又白白折了朵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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