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几上冷着,别过身去跟洛平吩咐:“你隔日去,便告诉她,说我这边年节处理家事走不开。着小芬姑娘问潘氏的意思,愿不愿意回故乡,或是投奔旁的亲友,若是愿意,咱们这边出人出车护送,我手里有五百散银子,给她拿着路上花用,算三爷最后一点善意。只一条,今后再不许跟三爷来往,若是答应下,随时能走。”
洛平琢磨这话的意思,是软硬兼施,一面守足了生杀予夺的上位派头,一面给机会示以活路,好叫那潘柳儿认清她跟宋泽之再无可能,不敢继续纠缠。
宋泽之为她赎身凑钱,出的是大头,贱卖古卷古砚,作价八千多两银子。嘉武侯府阖府上下年节采买备货,也不过花用这个数。路上宋泽之两番相助,就算山匪是西贝货,可他当时抉择半点不迟疑。
不论是银子还是情义,宋泽之都不欠她。
祝琰自知将人扣在南棠里,做派是霸道了些,同为女子,她也同情潘柳儿的身世,知道进那火坑是不得已。可潘氏得了自由后的选择,她分毫都不赞同。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将自己的私利,凌驾于旁人的幸福之上。
若是祝琰心狠一点,大可以追偿之前宋泽之之前使出去的银子,威逼潘氏写欠条,叫她一辈子扛着巨债过日子。或是干脆宋洹之将“山匪”之事报官,扣她一个勾结匪盗勒索钱财的罪,叫她一生在牢里见不到日头。
她没有这样做,反而亲自出面去找潘柳儿,一来是不愿宋泽之一番善意尽数空流,二来何尝不是存善念给潘柳儿再选一回的机会。
但无论潘柳儿怎么做,她都不会容许这件事发展下去,再带给许氏更多的伤害。
宋洹之就在这时进了来,站在外间听见后面几句,他面色微沉,瞥一眼向他行礼的洛平,跨步走入里间,先探了探祝琰的额温。
“没再发热么?”
说话间,洛平等人已乖觉退出房去。
祝琰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二爷这几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打从廿三小年祭灶王爷开始,至今好几日宋洹之不到点灯时分就回来了。他负责宫里的差事,跟旁的官员不大一样,没什么年节大休的说法。内廷禁卫是日夜不能停的差。
他又是宋氏宗子,族里修祖祠,大小细节都要报到他这里,要费心拿主意。跟各家往来走动,也诸多事烦碌。
宋洹之笑了声,“你病着,我在外亦难安心。事情多分派管事幕僚们答对着,详情及时回禀一声,适时给个主意就成。”族老管事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只要不过分揣私心谋私利,就出不了大错,他只全程着自己的人紧盯着就是。
祝琰失子那段日子,他也是这样时常回来陪伴着,可那会儿两人之间有嫌隙,多数时候隔着一重帘幕,许多话咽在肚子里说不出口。
相近却不知心,相见却不亲爱。
如今她肯给机会缓和,他也愿敞怀将心事说与她听。
蓼香汀里近来才有几分过日子的模样。
夫妻俩在房里一块儿吃了晚膳,饭后嘉武侯夫人那边使人过来问候祝琰的病情。又议事耽搁些功夫,就到了入睡的时辰。宋洹之去净室洗漱了回来,见祝琰歪躺在床里,还在翻看今日新送进来的礼单。
他踱步到床前,把灯火的光晕罩住。
阴影落在纸面上,祝琰抬起头来,见他解衣靠近过来,不由有些脸热,将礼单卷好放回床里的匣子。
宋洹之自后拢住她的腰,轻声道:“不是说好了交给底下人办?你还在病中,要听话。”
祝琰轻轻推了下他的手,“别这么近,仔细过了病气……”
话音未落,人被紧扣在枕上吻住了唇。
呼吸交错的瞬间,昏昏听见他在耳际低语,“病气过给我,你会不会快些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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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八,祝瑜在百忙里拨闲来瞧了祝琰一回。
“早前派人来送年礼,就听说没在上院见着你。喊人去找洛平问,才知道你病着。”
祝瑜把带来的药材补品推过去给张嬷嬷等人收入库,回身絮絮叨叨嘱咐祝琰。
“也不必太逞强,身子是自个儿的,休养好了才能有往后的好日子。”
祝琰抿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吃几日药已快全好了,姐姐家里事忙,何苦巴巴跑这一趟。”
祝瑜携着她坐到炕上,替她将一旁的毯子披裹在身,“你年纪小,怕你不知道深浅,逞强显能作践自己身子,我说错你没有?”
从炕桌底下翻出几个账本,啪地一声丢在案上,“打量我没瞧见?”
祝琰连忙软言告饶,惹得梦月等在旁都跟着笑了。
外院思幽堂,乔翊安漫不经心翻着架上的书卷,外间厅中,宋洹之吩咐玉书去办件差,乔翊安没一点儿做客的自觉,搜到本没见过的残卷,捏在手里头走去窗下的软榻上歪着瞧。
博山炉里轻烟袅袅,氤氲着男人宝蓝底织金线绣鱼纹的袍子。
宋洹之那边交代完差事,走回内间,就见乔翊安支颐靠在榻上,已经睡着了。
那册孤本手抄的典籍,随意丢在榻底下。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拾起那书,不及直起身来,便对上乔翊安泛红的一双眼睛。
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明显未曾睡好,疲倦中带着几丝戒备之意。
——宋洹之心意一转,便明白了这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身处朝堂,历经倾轧构陷,被算计多了,为人自然便警觉起来。
乔翊安瞧着像是个什么都不过心的洒脱人,却原来也要时刻紧绷提防着旁人。
倦极入睡,稍稍有人靠近过来,便立时惊醒。
宋洹之没停留,回身将书放回阁层。乔翊安伸了个懒腰,笑道:“昨儿晚上在明月楼跟他们吃酒,清早才回院儿。”
宋洹之哂笑一声:“我若是刺客,只怕你阖眼的一瞬就没命了。”
乔翊醒了会神,抬手掸掸袍子,坐直了身,“北边那些人,近来小动作多得很。我瞧八成不等年节过完,京里就要出大事。”
宋洹之坐在桌前提笔写字,垂着眼道:“你自己北边那些生意和人,盯紧着些,别银子还没落袋,就给人抢了回去。”
乔翊安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哂道:“他隐忍了这好些年,说起来也颇不容易。这回皇孙一进宫,他才坐不住了。我听说宫里已经传开,说皇上有意拟立储的旨意。”
宋洹之没抬头,淡淡地道:“皇上龙体违和已久,早立储君,也好安定社稷臣民。他若是想得通,兴许还有路走。”
乔翊安摇头道:“我已是累了。等这回事了,便向陛下请辞,朝里的官有什么好做?往后只守着银子和美人度日,要多快活便有多快活。”
正说到此处,外头来报,说祝瑜从内院出来了,乔翊安便站起身来,掩嘴打了个哈欠,“除夕一早,宫里头见。”
宋洹之笑了下,只朝他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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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发生着什么,祝琰暂没闲暇去管。
距离年节只余最后一日,要忙要顾的事千头万绪,南棠里传消息过来,说潘柳儿没答应她指的那条路,开始闹绝食逼宋泽之现身。
祝琰闻言叹了口气,硬起心肠道:“由她。”
她带着管事娘子们巡了一趟内外各院,该安置的,该打点的,该准备的,亲眼过目瞧一回,哪里有疏漏及时调整。
她不想自己头一年掌家,就在年节这样的大日子里被挑出错来。
除夕当日一早,嘉武侯宋洹之等入宫参与年节朝拜,带了宫里的赏赐回来。
宋洹之马不停蹄,带领族人往祠堂祭拜。
内院上房里挤满了人,宋氏族里的长辈晚辈,比任何时候祝琰瞧过的都多。
虽说丧期内不大肆铺排,到底年节不同于别的时候,屋里屋外置了几张大席,摆满了宴客的茶点。
屋里头说笑、摸牌,好不热闹。
一会儿婆子来请示下,一会儿侍婢过来问话,又要应对宾客寒暄,祝琰精神一直紧绷着,这一整日都没个放松的时候。
天色暗下来,屋里掌了灯,宾客陆续离去,各回各家去守岁。
祝琰回到蓼香汀,撒了一把赏钱给屋里的服侍的人,只留两个守门看茶的小婢,余下的尽数放出去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宋洹之回来的颇迟,心下猜度祝琰兴许睡了,放轻脚步走到稍间,就听里头传出温软的声音。
“是二爷么?”
宋洹之应了声,跨步进来,见她斜倚在床上在做针线。
屋里光线很暗,惹得他蹙眉,“风寒才好些,仔细又熬坏了眼睛。”
祝琰闻言笑了笑,“想等二爷回来,怕自己先睡着了,才拿针线来支着。”
瞧见宋洹之肩头上落着一层白霜,不由又问:“下雪了吗?”
他点点头,瞥一眼她身上穿的袄裙,“下得还挺大,要不要同我去院子里走走?”
第70章 过年
白日浮躁的喧嚣褪去,夜晚的除夕却也不是一味的萧索。
远近垂挂的大小彩灯点缀着幽凉静谧的夜色。
雪花纷纷落着,将枝头妆点成晶莹的银柱。偶尔几丝风,抚过耳际,吹起鬓发,不觉多冷,倒有种倍觉熨帖的温柔。
即便是这个已经住进来七八个月的府邸,祝琰也尚未仔细的逛过。虽从没有谁约束过她的行止,在她心内,却有许多不可随意擅闯的去处。
此刻她身上披着厚厚的夹棉斗篷,一圈洁白不掺杂色的兔毛滚边围在领口,风一丝也吹不进衣裳里头。
今晚留在院内服侍的下人很少,多告假回家过年节去了,留下的人也没了往日的拘束,凑在一处或是摸牌赌钱或是吃饭饮酒。院子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到几声不知从哪传出的笑语,囫囵的哄闹一阵,随着步行渐远,又听不到了。
脚底下踩着轻薄的雪面,像踏在柔软的细沙上,发出轻微的吱吱轻响。走了一段路,偶然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留下长长的两串足迹。大一点的脚印旁边印着小一点的,有些脚印只有半只,两个人的步伐时而重叠,时而疏远。
手被收进他的掌心,牢牢牵握了一路。在冬夜里这样走着,指跟上也渗出了薄薄一重汗来。
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说着家里的琐事。他偏过头饶有兴味的听着,偶然提问两句,让话题能顺畅的继续下去。
缓缓走到花园里,沿着石阶登上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小心。”
石阶上落了雪,踏在上面容易打滑。宋洹之走在后面,伸手扶住祝琰的腰。
稳稳走入亭中,将手绢垫在石椅上坐了。
俯瞰下去,整片花园尽收眼底。
登临高处,风从四面拨入,这才感觉到几丝寒凉。宋洹之张开玄裘,自后拥住她的腰身,将她拢进自己的臂弯里。
男人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湿湿热热撩拨着小巧的耳朵。
她稍稍歪过头去抵制那抹难以忽视的酥痒。
眼底倒映着上百盏橙红的灯笼,从花园一路铺开向外,与更远处的屋脊连成一片。
纷纷细雪仍在下,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不知怎地,却叫她想到自己远在海州的夕年岁月。
所有人都挤在大伯母的屋子里讨吉利、要赏钱,笑语声从上院一路传进祖母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