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中,她跪坐在炕下替祖母按揉不良于行的腿。
偶然失神,思绪顺着那些笑语飘得远了。
纵是再如何假装坚强,也做不到半点不思乡。
想念那些狠心逼她远走的人,想念那个没有她、仍旧和乐安顺的家。
蓦地一杖打下来,正落在她消瘦的手背上。
左边手上挨得重,高高肿起一片红。
祖母那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半眯着,讥诮地道:“想出去玩儿?恨我这老不死的害你被拘在这儿是不是?”
扬手将摆满果点的小几也推翻开,东西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她不敢呼痛,连眼泪忍住不敢流,忙挤出笑来说着熨帖的话,好不容易才哄住了祖母的坏脾气。婆子们带着酒意赶进来,脸上的笑还未曾散去,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把她推下去涂药酒。
她躲在昏暗的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抱着比自己小两岁的丫鬟翠儿,忍不住委屈的哭了。
这样的日子,连侍婢们都归家过年节去了,只她有家回不得。远远被隔离在大海的这一端,再怎么踮起脚也望不见故乡的影子。
如今站在嘉武侯府花园的假山顶上,又逢一年除夕。再回想从前,心里却不再觉得难过。这一刻她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平和。
也许是经历过波折过后,心志变得更坚硬了。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将小女儿心思看得淡了。
她双眸亮晶晶的倒映着那些暖意融融的灯火,回转过头来,向他牵唇一笑,“二爷,新岁长安。”
宋洹之捧着她的脸,定定地打量着她秀巧的眉,灵动的眼,裹在厚毛披风里的她,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加上嘴角这抹甜笑,竟有几丝孩子气的喜意热闹。
他在她唇上轻印上一个吻。
低声道:“新岁长安,阿琰。”
如果她能依旧唤他的名字,而不是“二爷”就更好了。
遮住眼底幽幽一丝失落,他温笑着说:“明日初一你定走不开,初二初三,寻个空,上午在母亲那边点个卯,下午叫洛平套车,带你去西城打牌听戏,可好?回门定的是哪日,或者就在回门日的下午?”
祝琰一向不爱这些东西,依她所知,宋洹之也不喜欢凑这些热闹,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怪异。
“谁家办的场?叫我猜猜。”她抿唇一笑,回眸睨他道,“大姐夫?”
宋洹之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脸颊更压低几分抵在她耳侧,“你倒很了解他。”
其实并不难猜,宋洹之这样冷硬的性子,在他身边的朋友里头,大抵只有乔翊安这么一个热闹人。年节里无拘无束能出来跟友人混着吃酒打牌的人也没几个,就算是京里排得上名号的纨绔公子哥,这时候也得乖乖缩在家里跟着长辈迎来送往当花架子摆设,只有乔翊安这样的人,不受管束自由自在惯了,又是一向的大手笔,重金请个戏班子驻留京内,专给他一家唱堂会也没什么不行。
祝琰原定要初三这天回娘家,祝瑜也会去,姊妹俩相互做个伴,在祝夫人跟前的时光就能过的快一些。
“和姐姐约的是初三,还不知二爷这边得空不得空。”按理是该夫妻同行,但她并没提前预算上他,到时候跟家里解释一句他事忙走不开,祝夫人等也不敢当面怪罪他。
“……”宋洹之似笑非笑站直了身,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就初三。我跟乔翊安说好,叫他别弄些奇奇怪怪的人过去,你同姨姐她们一道听听戏,偷闲半日,就当休沐。”
听说祝瑜也去,祝琰便没有拒绝。
**
守岁到后半夜,祝琰熬不住先睡了。
临睡前还喊了当值的梦月过来,交代好明早厨上的事。
宋洹之坐在侧间榻上,捧着本《梦得杂记》随意翻着。
窗外偶然传来几声梆子响,瞧瞧更漏,已是四更天了。
他朝内室瞥了眼,隔帘只看见一片幽暗昏黄的光。纱帐垂着,内里静悄悄的一片。
他起身披着衣裳走出去。
关门声很轻,但屋内的祝琰仍是张开了眼睛。
隐约觉得将有什么事要发生,虽然他行止一派淡然,根本瞧不出破绽,但仍有种紧张焦灼的氛围,令她隐隐的不安。
他去的很久。
足够走到外院去商议一些事,再缓步走回来。
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侍婢少了,可内外巡院的侍卫个个整装戒备。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瞧不懂的未婚闺女,被摆上世子夫人的位置,手里有了可以拨动内宅的权力,看事情的角度与从前大不相同。
她无疑仍会担心宋洹之。
担心眼前宁和的日子能否长久。
**
风卷着残雪推开一道门。
禅室里穿着尼姑袍的女人冷得瑟缩了一下。
“谁!”
她哑着嗓子喝了声,辗转回过头去,洞开的门隙间一片黢黑,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随风吹涌进来,落在黑沉沉的砖石上面。
女人摸索着起身,手持烛台走去关门。
她步伐很慢,走得十分吃力。火烛摇曳地照着她的脸,细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瞧不出半点昔日的美貌。这行走艰难的女子,正是被迫在家庙里为陆老夫人“祈福”的谢芸。
当日被从陆家撵出来,陆夫人怕她怀上陆家骨肉,命人强行给她灌了大量的红花。
她本就体弱多病,那几年又为得嘉武侯夫人怜惜,刻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如今便如风雨中飘摇难定的叶子,越发比从前单薄伶仃。
走到门前,冷风扑面袭来,她缩起身子,艰难地按住门板。
外面一片漆黑,小庙里连灯笼都未点。
这样黑暗孤寂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先时还会害怕,会哭喊着叫人去求陆三爷接她回家。
如今却再也不会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叫嚷了。
再如何痛哭哀嚎,都不会有人理会她。
她被世人遗弃,被夫家放逐。
此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推上门的一瞬,依稀瞧见门前阶上摆着的东西。
她视线顿住,缓慢地跨出门槛。
是只小包袱。
嫩绿的绸缎质地,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她把包袱打开来,颤巍巍地取出一只油纸包,里头卷着一只熬煮得软糯透明的肘子,因在寒风里太久,油脂已经凝固在上头。
再往下瞧,是件新衣。
青色夹棉的绫袄,绣着白色的栀子花。
一瞧那针脚,谢芸眼睛就酸痛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渗出,滴在青色的衣料上面。
“书晴妹妹……”
书晴的针线是她手把手教的,那会儿姑娘年岁还小,总觉着以后还有机会学。
转眼就发生了那件事,书晴性情大变,活泼灵动的姑娘变得死气沉沉,从此甚少拿针线了……
她捧着衣裳蜷缩在落雪的阶上,哭得不能自已。
曾经有许多人,是真心待她好过的。
可惜她被贪妄蒙住了眼睛,到头来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
**
初三上午,宋洹之陪祝琰回祝家去。
在祝家门前的转角处,遇上祝瑜跟乔翊安的马车。
“特在这儿等着你,不想单独跟母亲说话。”祝瑜挽着她的手朝院里走,“洹之同你讲了不曾,下午咱们去想月楼听戏?”
祝琰笑着点了点头,“正想跟姐姐说呢,今儿还邀了谁一块儿?”
“都是你认得的人,徐家大奶奶,韩二奶奶,徐家姑娘、许大奶奶同她几个小姑。”
祝琰心内一顿:“宝鸾也去?”
第71章 回门(含祝瑜夫妇)
潘柳儿的事尚未摆平,许氏近来兴致不高。
她会愿意出席这种场合,祝琰还觉着挺意外的。
她这个做嫂子的,为家族平乱无可厚非,但两个人感情上的嫌隙,只能他们二人自己修补。
祝瑜瞧她问的蹊跷,不免奇道:“许氏不是与你挺合得来吗?怎么知道她去,你却这样意外?”
祝琰摇摇头,抿唇笑了,“不是,我只当那天是咱们随意聚聚,没想到会这样热闹。”
宋泽之与潘柳儿纠缠不清,对正在读书且尚未成婚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事关许氏体面,不仅嘉武侯夫人那边瞒着,这件事就连祝瑜她也不准备提及。
眼前就是仪门,远远看见祝夫人身边来迎的嬷嬷,祝瑜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到了上院门前,就听见一阵笑语欢声,听说祝家姊妹到了,纷纷抢出来迎着,瞧见人群里的叶氏,祝琰不由有些头痛。
姊妹俩相视苦笑,各自打起精神来应对眼前的人。
进屋说了阵闲话,叶氏便携着名姑娘挤到祝琰跟前。
“琰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侄女儿,叫叶欢。”回头又不住给那女孩儿打眼色,“这就是你琰姐姐,还不过来见个礼?”
女孩儿被推搡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伏下身子向祝琰行礼,开口说话的声音有如蚊呐,低得几乎听不见。
祝琰瞧跟前人多,不愿叫女孩儿难堪,叫身边的梦月把人搀起来,扶到身边坐着说话。
“早年我不在京,跟家里的亲戚们来往的少,今儿还是头回见妹妹。”
女孩儿温温吞吞红着脸,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瞧得叶氏焦急不已,上前推了她一把,“在家里的时候好好地,不是好些话要跟你姐姐聊?”
对祝琰讪笑着道:“琰儿你别跟她计较,这孩子自小害羞腼腆些,人倒是不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