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徐徐开了口。
“自登基至今,二十六个年头。咱们十二个兄弟姊妹,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余下你与朕,和大皇姐。”
“一转眼,连你也老成了这样,须发皆白,再不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美郡王了……”
郢王低眉笑了笑,“臣弟年岁也不小了,又错失爱女,痛不欲生,如何能不苍老憔悴呢?倒是皇兄,正值鼎盛之年,加以调养,未必不能恢复从前……”
皇帝摆摆手,“你呀,别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啦。这么多年,你留在朕的身边,时时伴驾凑趣,带给朕许多快活的闲暇时光。每每回忆起来,都觉着十分庆幸,幸有你陪在身侧,朕才没有觉着太过孤单。太子过世后,是你悉心宽慰,朕才能那么快从阴霾里走出来。朕从未疑心过你——”
郢王缓缓站起身,垂下眸子,双膝曲起,跪到了地上。
“臣弟,自知死罪。求皇兄发落。”
皇帝抓住龙榻扶手,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朕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报复当年,朕坐了这个位置,将你贬去江南?几个兄弟里头,朕唯独留了你的性命,你不懂吗?你当真不懂吗?你是朕唯一信任的兄弟!朕这一生杀人如麻,何曾对谁手软?唯有你,唯独你!”
郢王半抬起眼眸,注视着皇帝。
第75章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的活在恐惧里,真的是幸事吗?”
人人都道,他从南陲返回京都,留在宫中伴驾,是无上荣光。自己独生的女儿,嫁了功勋卓著的将领,他这一生只要不犯大错,就能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
可前面一个个兄长的惨死,令他无一日能安寝,无数个夜里大汗淋漓的惊醒过来,他永远忘不了如今皇位之上那人,是用何种手段走到今天。姊妹们生来就被盘算好了用途,或是送到蛮荒之地和亲,或是选配给重臣之子拉拢各家势力。
天家岂有真正的亲情?和睦友爱,不过是做给他人瞧的戏码。
他像只被困于笼中的雀鸟,不得已配合着皇帝扮演着兄友弟恭,作为唯一幸存的手足,时刻替皇帝向天下人展现着他的仁慈重义。
“恐惧?”皇帝目视他,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字眼。“朕与你的恩赏与信任,另眼相待的殊荣,对你来说,唯有恐惧?”
“易地而处,皇兄喜欢这样的恩宠吗?”被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被迫折断羽翼,收敛野性臣服于人,为了苟活在世,不得不矫饰真意,战战兢兢地曲意逢迎。
“皇兄们争位之时,我尚未及冠,未有王妃,不曾结党,你们不防备于我,无外乎因我年幼力弱而无倚仗。从来都与兄弟情谊无关,却要我承情感念,加倍臣服。”
“同皇兄秋狩遇险那年,我不过十四岁,飞身跳出来替皇兄挡住那一箭时,我根本未曾思虑太多,不过因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不过是为您眼中最不可能的那点手足情谊,敢问事后皇兄如何待我?”
皇帝半眯起眼眸,这件事显然这么多年无人提及,“你护驾有功,朕自然……”
“不!我并不想立什么功劳,更没想过要您赏赐回报什么。可您觉得这里头有我的安排,在您心目中,所有人任何行事必定有所图谋。是您的疑心,一日日消磨尽了我们之间的手足情。您看似加倍看重我,恩赏我,一次次在父皇面前举荐我,却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叫人以为我想争些什么……我无可奈何,只能屈从依附于你,求一夕之安,只能任由所有人,视我为你的附庸走狗。我被迫与你站在同一阵队,自己从来都没得选。”
“这几十年间,我亲眼看着昔日一同长大,一同进学,一同玩闹的手足,在我眼前一个又一个横死早殇,不得善终,您要我如何不惶恐,如何不惊惧?”
“您的所谓恩宠,就是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刃,什么时候落下来,斩断我的头颅,根本不由得我选。”
“我还能如何?我要自保,我要丰自己的羽翼,结自己的阵营。就像当初的你一样,只有我自己手上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令你有所忌惮,才能不会莫名失了这条小命。”
“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王妃腹中的男胎,究竟是怎么没的……皇兄为了绝我的路,不叫我生出不该有的幻想,不惜断我子嗣,毁我亲儿……”
他怒视皇帝逐渐平静下去的面容,咬紧牙根从齿缝中挤出词字,“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皇帝叹了一声,脸上悲戚的表情敛去,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地闭上眼睛,“看来,今日得此报,是朕,罪有应得。”
郢王摇了摇头,道:“若要论错对,是臣弟错的更多。一错,生于天家却未能认清自己的命,错把君王当手足;二错,不该为了荣华富贵,应允从南郡迁回京都,致使全家落入樊笼,供人利用;三错,资质平庸,不该生了那妄念,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博个稳妥前程,拨弄朝局,错使……淳之命丧永王之手……”
“四错……四错,我那独女葶宜,不该一味娇惯纵容……,令她……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郢王已然泪流满面,扑跪在地,再也说不下去。
皇帝半坐半卧在榻上,瞧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幼弟哭扑在地痛不欲生,他没有出言斥责,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哭泣。
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是皇帝。哪个君王践祚,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攀爬上来?
那些悔和怨,从来只属于失败者。他年轻的时候,赢了手足兄弟,争得这个位置。年老的时候,又平了几个不安分的子孙,留得这现世清明。
他从不回头看。
也绝无可能,向失败者低头认错。
风声吹过夹道,呜呜咽咽擦过耳际。
嘉武侯挽着赵成的手,一步步走在风雪里。一老一少沉默着,一路走到慈宁宫前。
“殿下,臣就送您到这儿——”嘉武侯顿住脚步,松开了拉住赵成的那只手。
过了上元节,这个年节也就算了了,从今日开始,赵成已经重新开始进学,上午同宁毅伯念四书,吃过午膳后就在校场跟着嘉武侯练习骑射。
天刚擦黑,还未到宫里掌灯的时辰,赵成站在宫墙的暗影里,抬眸注视着嘉武侯,“宋爷爷,他们说,今后会有新的师傅来教成儿骑射,是真的吗?”
他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嘉武侯线条坚毅凌厉的脸,他看着对方,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似安抚,似欺哄,眼角添了几丝深的纹路,俯下身来轻轻按住他的肩。
“微臣年迈,过了今冬,身子越发不及往年。原该陪伴殿下直至殿下及冠,如今瞧来,是不能够了。军中几位大人,均是骑射武艺上的好手,不仅能教导殿下拳脚,更能引习武方兵法。殿下好生跟着他们学,将来——”
他没说完这句话,转而又替赵成紧了紧颈间披风的系带,“殿下的心疾和哮症,要细心将养,宫里太医的方子按时用着,骑射拳脚学个大概,能健体强身便罢,切莫太过勉强,反损自身。殿下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民间少年,勿再自轻……从前的称呼,切不可再唤了……”
赵成垂了垂眼睛,浓密的睫毛根部沾染着雪絮化成的露气。他突然有些难过,隐隐觉得,那些他在意的人,一个一个走得越来越远。“吾、吾知道了。”
嘉武侯点点头,朝他恭敬地弯身行了一礼,“那么,微臣告退——”
他振袖旋身,步步走远。
赵成立在阶上目送他,待他走出数十步,眼看就要转过夹道,走出内廷,赵成蓦地提步跨下玉阶,一面呼唤一面奔跑过去。
“嘉武侯爷爷!”
嘉武侯转过头来,浓眉紧蹙,环顾四周,生怕这不合理的称呼给更多人听去。
赵成紧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底泛起的胀痛,“嘉武侯爷爷,能不能替吾问一问宋、宋大人,他去年夏天应承吾的那件事,可还作数?”
嘉武侯抿了抿嘴唇,对上他苍白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那些矫正称呼、提醒他认清身份的话语,没能忍心说出口。
赵成嘴角弯起,露出个欣悦的笑容。
这一瞬他才褪去眼底复杂阴翳的神色,像个真正的十岁孩童,为一件细小的琐事而快乐着。
嘉武侯从来都知道,这孩子的前路有多难走。能这样笑着的时候,只怕越来越少,那么最后满足他一个小小期待,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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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花朝节,民间有踏青赏花的传统。
冷寂了许久的嘉武侯府,难得置办一回小小的游宴。
也没邀请太多外头的人,只自家小辈在庄子上闲玩两日。
这回去的是清水县的一个小山庄,离京城大半日的车程,众人清早出发,午后才到,会在那里短暂停留两日。
最兴奋的自然是宋瀚之和三房那边的浩之、湛之等少年,提早知道要外出,头两日就兴奋的睡不着。
不过在嘉武侯跟前,少年们还算沉得住气,暗地里不管怎么上蹿下跳,在长辈面前还是乖巧地应允了一系列的叮嘱。
出发那日正是二月十二,宋友卿亲自带着侍卫队护送小辈们出城。
原以为祝琰和宋洹之一个要忙庶务,一个要在宫里办差,这回出行只负责张罗筹备,不会亲自跟着去,谁知车马队到了山庄,却发现宋洹之夫妇早已等候在那边。
一家人被安排在山庄后院,各分了宿处,几个男孩共居一间院子,隔壁住着年纪稍长的宋泽之,书晴书意和三房的书静同住一座小楼。祝琰提早过来,命人安置打点了宿处。
到得午后,乔家的乔敏儿、琴姐儿和徐家的澍儿也到了。
祝瑜这回有事没有同来,托付小姑乔瑛帮忙照看着敏儿跟琴姐儿。徐家也只来了个姑娘,负责管束徐澍。
孩子们凑到一块儿,说说笑笑很快就打成一片。
书晴和书意帮衬祝琰打点着晚上的膳食,近傍晚的时候,宋洹之从外头带进来一个眼生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素袍,身量单薄,瞧上去同徐澍差不多年纪,行事说话却很沉稳,见到祝琰,礼貌地唤了声“婶婶”。
“这是隔壁山庄的黄少爷,对这片地界很熟悉,知道你们过来游玩,特请过来替你们引路作伴儿。”
宋洹之谨慎地介绍着对方的来历,宋瀚之等人本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少年没什么兴趣,听到宋洹之这样说,登时便态度大改。
“是么?你姓黄?那我们喊你黄老弟?”宋瀚之一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江湖气,上前一把揽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肩,“我们明儿想去后山捕猎,跟我们说说,这时节山上都有什么?山鸡野兔就不提了,有没有山鸮、土狼这些东西?”
几个男孩子把少年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起来。
祝琰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宋洹之,见他朝自己摇摇头,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少年模样看起来单薄,但知道的东西可不少,“这边山上林子浅,多是种的果树跟庄稼,外围山里有野丛,也多是果木类,这样的山林里头住不下大的鸟兽,松鼠和狐狸算常见,再就是野狗、貂和穿山甲这一类……”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更难得见到这么多的同龄人,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狐狸?狐狸也行啊。”十二岁的宋浩之拊掌道,“等我猎了狐狸,剥下皮毛给我娘亲做抄手。”
“我也要,我也要!”徐澍举着两只小胖手,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小哥哥带我一块儿去抓狐狸!”
祝琰目送几个少年人勾肩搭背地走远,要去那片据说有各种小兽出没的山林踩点设陷阱,回身瞥了眼走近的宋洹之。
“稳妥吗?我担心成儿的身子吃不消,又怕……”
怕少年们不知轻重,冲撞了这个不能冲撞的人。
宋洹之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周都安排了守卫,不会出事的。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玩法,殿下亦不是小气骄纵的人。”
“倒是你,难得出来一趟,眉头松开些吧,嗯?”
第76章 游玩
难得出来玩,祝琰自然也不愿扫兴,再三嘱咐了跟着的仆从细心照看,又把晚膳需要准备的东西瞧了一回,才同宋洹之携手去后院逛花园。
初春的草木泛着青芽儿,远还没到花红柳绿的时候。
“这些孩子平素难得出来玩,一到外头没了约束,简直疯到没边儿。”宋洹之想到方才浩之他们几个兴奋的模样,素来冷肃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二爷幼时也这样吗?”祝琰望着他的脸,总是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从她识得他那一天起,他就是冷静的、沉默的、很少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嗯……”宋洹之回想了一番,自己年幼的时候仿佛也并不怎么喜欢跑到外头疯玩,最多不过缠着兄长教他习武练剑,或是躲在校场没人注意的角落瞧父亲练兵。“年幼时,家中同龄的孩子不多,跟族里的堂兄弟们关系不算近。多数时候只缠着大我许多的兄长,我记事时起,兄长就入了兵营,我跟在他身后,需得乖乖听话,做完他交代的功课,才能得到一把木剑,学上一两招擒拿招式……”
兴许是一直和兄长在一块的缘故,他几乎没有格外顽皮活泼的时候,像宋瀚之这样上树下河、走鸡斗狗的胡闹,在他记忆中几乎不曾有。
宋洹之别过头去,笑望着她道:“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没趣,特别闷?”
祝琰摇了摇头:“二爷兴许天生就是情绪不易外放的人,也没什么不好。与你相处久了,渐渐就知道你并不是凉薄冷淡,只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好,四处言说。”
他暗里也帮衬过祝家,摆平了不少事。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当面跟她邀功,几番都是祝瑜知道后,背地里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