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悲哀地想到,这样慌乱危急、生死难料的时刻,这孩子已不知经历了几回。
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那样动荡不定,许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又在无数的明杀暗害之中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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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凶猛,半空中弥漫着挥不散的浓烟。
一顶软轿在厮杀声中停到乾元殿前,铁甲侍卫恭敬地掀开轿帘,内里踏出一只一尘不染的羊皮靴子,踩着宫监的背脊步下轿子。
“王爷!”
“王爷!”
此起彼伏,恭敬的呼喊,无数人折腰而跪,在永王面前让出一条道来。
永王脚步不停,踏阶走入乾元殿内。
寒风卷着浓烟,在开敞的大殿内回转。
皇帝被一名老监扶着,趴卧在床脚剧烈地咳嗽着。
自打春天中了慢性毒后,皇帝的身子骨就越来越差。饶是用世间最昂贵珍稀的药材培补着,也难以回到从前的程度。
有些不详之语,太医们不敢说。但皇帝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他们赵家的人,少见长命之辈。上一代君王,他的父亲,也只活到了五十七岁。如今到他这里,花甲之年,有子有孙,四海升平,邦国安定,于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他使劲地咳嗽了一阵,在长剑刮地的尖锐声响中缓缓抬起了脸。
他第一次,仰望自己的第三子。
几个儿子里头,这个孩子自小就最性急。沉稳不足,急躁冒进,他早年有意磨杀他的性子,希望能引导他成才,辅国安邦,做他兄长赵潜的左膀右臂。
终是令他失望,这个孩子长到如今,近而立之年,仍是如此的鄙劣不堪,连逼宫弑父这样的事都做出来。
永王居高临下地望着老迈的父亲,从他眼底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的那抹轻视和失望。
“事到如今,我在你眼里仍是一无是处?——”强行按下心底汹涌的恼恨,永王抽剑出鞘,剑刃抵住皇帝的脸。
“从小你就看不起我,视我为无物,你心里头只有你那宝贝儿子赵潜。”永王朝前走了两步,冷笑道,“又如何?赵潜早就死了,连鬼魂都不知被打落了哪一层地狱。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你一向瞧不上、一向厌恶至极的儿子。”
皇帝咳了两声,默然闭上了眼睛。
永王被他的态度刺痛,手中剑刃一翻,逼近皇帝颈中,“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皇帝牵起嘴角,低笑起来,“朕早说过,你天资有限,不是治国那块料。劝你早些歇了心思,莫打皇位的主意,你偏不肯听。如今走上这条路,朕丝毫不觉着意外。”
“你天生就是凉薄鄙陋之人,与你那浣衣局出身的母亲一般……鼠目寸光,朽木难雕……”
“住口!”永王手里的剑颤了颤,眼里泛着赤红的血丝,狠狠瞪住面前的人,“你还敢提我母亲,你还敢提她!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无能,约束不住后宫,我母亲如何会惨死?我又如何会小小年纪就失了庇护?你可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从小长在别人的阴影之下究竟有多痛苦?”
“不,你知道,你明明都瞧见了,都听见了,可你选择不理会!你明知我受苛待,却从不替我说半句话,我从小就需得卑膝奴颜,讨好皇后,讨好赵潜,讨好你!你但凡叫我往东,我便绝不敢往西,我过去二十八年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来取悦和讨好你。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逼我低头。连你也不行,你听到了吗?连你也不行!”
那老太监膝行上前,抱住永王手里的剑,颤声哭道:“过去的事多半是王爷误会了,误会了皇上对王爷您的一番栽培之心啊。亲生的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皇上当真未曾庇护您,十三岁那年,您就要往永州之藩去了啊。皇上忧心您离了京城,饮食不惯,又知道您素来乘不得长途的车马,所以、所以才直把您留在身边这么多年……王爷,您快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他发了旧疾,需得赶紧传太医,王爷,王爷!莫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让皇上彻底对您失望了才是。”
永王冷笑一声,剑身一旋,拍开那老太监的手,“晚了。”
他持剑在殿中踱着步子,语气轻快地道:“这时候才来求饶说软话,太晚了!听见外头的声响没有?是本王的铁甲府卫,在斩杀你们手底下那些走狗。本王受屈受辱这么多年,今日就是吐气扬眉的时候!待本王抓住你那个宝贝金孙,在他身上穿出几个透明窟窿,哈哈哈哈,你会是什么表情?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出言讥讽我么?我好期待,那将是多精彩的一出戏啊!”
他几步踱到门前,朝外大声喝道:“把赵成那小崽子给本王抓过来!抓活的,传令下去,抓活的!”
他回身挑衅地望着皇帝,“你放心,我会给他留个全尸,到时候你跟他们父子泉下相见,可别忘了告诉赵潜,是本王,是本王成全了你们祖孙三人,让你们在黄泉路上相见!”
皇帝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猛然一口气窒在喉腔,好半晌没能缓过来,脸色涨的泛青发紫,使劲张大嘴巴想要呼吸,看起来就像马上就窒息过去一般。
老太监吓的魂飞魄散,抱着皇帝大声哭道:“皇上,皇上,您可别吓老奴,皇上!”
就在这时,半遮的殿门猛然被人踢开,永王站在阶前,就连对方的脸都没瞧清楚,就被几个黑影掀翻在地。
“儿臣(微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皇上)恕罪!”
第74章 问对
永王从地上半坐起身,借着不远处滔天的火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看见自己的六弟赵塬。
此刻荣王穿着朴素的衣袍,风尘仆仆地站在姜巍身畔。
“是你,赵塬?”
他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人,“你如何会出现在京城?”
他的视线在姜巍和荣王面上来回逡巡,一瞬间,面如死灰,“你们串通好的?”
荣王移步走向里间,恭敬地扶起地上剧烈喘息的皇帝,“父皇,慢点儿,要不要紧?您有没有受伤?”
皇帝紧抿着唇,强行压抑住喉腔中的咳意,别开手腕避开了荣王的搀扶。
荣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意,但很快又挤出笑来,“父皇,孩儿听说北地那边有异动,担心您的安危……无召回京,自知死罪……”
他话没说完,被一阵笑声打断。
永王缓缓站起身来,拾回佩剑一步一步靠近,“你以为你这样讨好他有用吗?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野种。你再怎么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也丝毫不会心软。你和我在他眼里,根本连赵潜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更何况,你曾经对他下毒,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荣王摇摇头,回过身来,站到永王面前,“皇兄,你拉我下水,将与北边部族往来的罪证栽赃给我,不过是不想我与你争那个位置罢了。我在狱中,你屡次加害,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人知道的吗?你在山西建十四处私器坊,偷偷炼铸兵器,安的是什么心?当真是父皇屈了你,对不住你吗?父皇一次次给你机会,不忍父子兄弟血脉相残,皇兄,您怎么就不懂呢?”
“笑话!”永王挥起袖子,大声喝道,“你与我有何区别?论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犯下的杀头之罪何尝少了?你有什么资格摆出这副仁德正义的模样来指责我?成王败寇,从来只论结果,今日若我事成,我便是正义之师!”
荣王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永王恍然在他眼里,读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永王不由蹙眉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皇兄,事到如今,还没瞧清局势。”他指了指外面熊熊火焰,火舌染红了半片天幕,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从荣王和姜巍出现那一瞬起,形势就已然调转。
“如果父皇当真无情无义,何不在第一次查获皇兄的私器坊时,就绝了皇兄的前路?皇兄可以狠下心来弑父,父皇却从来不曾想过杀子啊。皇兄,挑拨你今日前来的人是谁?在你和北域部族之间,传话的是谁?皇兄,你但凡还有半丝理智,求你想一想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嘉武侯、刘淼、楚王赵赢、禁卫统领薛佳、宋洹之……一众熟悉的面孔,恭立大殿之外。
“启禀皇上,逆贼已尽数就擒,押解于北安门外。”
“火势已经控制住,交由宫内司水龙卫接管。”
“承安门处擒获报信细作一名,还请皇上定夺。”
大势已去,永王眼底蒙上一层灰败的颜色,手中长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去,一一打量着殿里殿外的人。
心中悲凉已极,忍不住潸然落泪。
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被利用也好,被辜负也罢,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动手。荣王所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妃走的那个雪天。正如今晚,这样寒冷寂寥的夜。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哭喊着奔过夹道,去求父皇再瞧母妃最后一眼。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跪在冷风中,任雪水浸湿单薄的衣裳。风一道道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他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站着的,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的脸。无数细碎的雪花涌进眼里,化为冰凉的泪,一行行从脸上落下。
那一晚,他在母妃逐渐冷去的尸骨旁边,暗自立下誓言。
他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这世上最尊贵不凡的,最有权势的人。
他再也不想跪在任何人脚下,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点温暖。
母妃,我食言了……
他痛楚地蹲跪下去,指尖摸上那把长剑。
回转剑刃,抹向自己的脖子。
在荣王凄厉的呼唤声中,他含笑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死,人终归一死。
总好过,苟延残喘,做一世囚徒。
这一瞬,他真正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不该奢望温情,求而不得的尊严,这一瞬,随着生命消逝,一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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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很大。
这个上元节,满月未能如约出现。
阴沉的天幕里飘着轻盈如羽毛般的雪。
宋洹之在宫里同刑部的官员夜审昨晚抓住的细作。
原定设在今晚的上元宫宴取消,以太后抱恙的借口,拒绝了各地藩王与官员们觐见。
大火损毁了不少殿宇,由乔翊安带着工部的人商议修葺重建。
自葶宜过世后,一直甚少出门的郢王进了一趟宫。
皇帝旧疾复发,太医们汇聚在乾元殿门前,远远瞧见郢王进入,迅速让开一条路来。
大殿中光线昏暗,皇帝虚弱地坐卧在龙榻,瞧上去脸色很差。
郢王站在阶下唤了声“皇兄”。
其实自打皇帝登基后,他们兄弟之间就已经不再这样称呼了。
“皇上”、“圣上”……他是弟弟,也是臣工,昔年兄弟情分,半点提不得,需时时恭谨顺服,体现为臣的忠心,称呼上半点不容出错的。他就是凭着这份小心谨慎,才能成为所有手足里头,唯一平安活着、体面留守京城的一个。
皇帝眉头颤了颤,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声音里带着沙哑的慵懒,“来了?”
“来了。”
“坐吧。”
“谢皇兄。”
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在此刻静寂空荡的殿中,却显得有一丝紧绷。
郢王在榻对面早已备好的椅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