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敢上前”,实则是身边人难免越发怠慢。祖母清醒的时候尚能威慑下人,可如今人糊涂了呢,谁还惧怕一个说话不利落,思路不清醒的重病的老太太?
所以这幅二小姐交代要继续做完的绣活,被随意的丢弃在箱笼深处。再没人会亲手做这些小东西哄祖母高兴了,也再不会有人处处关心细致照料。
祝琰猜度过,祖母病情每况愈下,难道未有越发寂寞、无人关怀的原因吗?
大伯母管着一大家的事,大堂嫂带着两三个孩子,二堂嫂刚刚生产不久……祖母又是那样倔强嘴硬的性子,会有谁不计前嫌的日日来她跟前讨骂呢?
祝琰低着头,抬手捂住脸颊,“我回京的时候,心里隐隐松了口气,有些感慨,也暗暗的高兴,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的侍奉她了,终于不必再担心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会惹人不高兴,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当众狠狠责骂……我不能否认,我那一瞬真的觉得很轻松。”
宋洹之坐到她身边,将她拢到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你没有错,人之常情,你又不是木头,岂会没有情绪没有感知?病人不听话,受折磨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已经做的很好,我方才在席上都听说了,过去这些年,多亏你在跟前……”
祝琰额头抵在他胸口,肩膀不受控地轻颤,“我觉得很矛盾,过去我分明是恨她的,甚至想过永远不要再回到她身边。可今天我看见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好痛,这一路我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她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想到我自己,会这样的心疼……”
“我好悔啊洹之……”
她埋头在他衣襟,难受地啜泣着。
“我至少应该写信来……我至少应当常常问问她的……”
宋洹之拥着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阿琰,不能怪你的,没有能苛责你,你不要这样自责。”
他把她抱起来,令她坐进自己怀抱中,“如果实在难受,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我会陪着你,会陪着你的阿琰。”
夜色深了,祝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她还趴在宋洹之怀里,他半倚在枕上,保持着回抱她的姿势。
她堪堪动了下,宋洹之便张开了眼睛。
微弱的晨曦透过窗纱照进来,明灭的影子落在他眉眼上,声线微微沙哑,问她:“醒了?”
祝琰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溜下来,瞧他蹙眉揉了揉被枕得酸麻的手臂。
梦月听到屋中响动,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前禀告:“奶奶,昨晚上老太太病情反复,在床下跌了一跤,清早寿宁堂那边匆忙请了大夫。大奶奶问您,要不要一块儿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就见祝琰抿着头发打开了门,急匆匆的连腮边的水痕都没有擦净,“病情反复?如何反复?还跌了跤,伤了不曾?”
她边说边急着朝外走,梦月连忙拿了件披风,要替她披着,“才下了雨,外头还凉着呢……”
祝琰根本不耐烦等她,脚步匆匆地往寿宁堂的方向去,梦月身边人影一闪,宋洹之快速掠过她身侧,从她手里夺过那件披风,“你慢慢跟上来,我陪她过去。”
梦月脚步顿了一瞬,就见二爷已经跟上了奶奶,耐心哄她穿了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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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堂外静悄悄的,一个粗使的婆子正在角落里扫地。祝琰夫妇在门口遇上了祝振远夫妇和匆匆赶来的祝至安,几人没什么心情寒暄,略点了下头就依次走了进去。
大堂嫂脸色灰黄,看起来没有休息好,后宅请大夫绕不过她,她应是最早赶到寿宁堂的人。
大伯母还未过来,只几个婆子陪在屋里守候着。
大夫坐在炕前正替祝老夫人诊脉,脸上表情凝重,诊了左手,又诊右手。
祝老夫人面如金纸,躺在被子里不时发出粗粗的喘声,看起来呼吸的极为吃力。
祝至安进来后,就被推到外间主位上坐着,大夫诊完脉后,径直朝他走来。
隔着内室一挂稀疏的帘子,听得大夫道:“老夫人这病缠绵日久,难以根治,原本用药培着,也仅能支撑三五个月份。如今心绪大起大浮,加剧内腑的损耗,再加上跌伤,影响元气调理,家里还是尽早有个准备。方才我进来时,听得老夫人念叨个女孩名儿,想是很亲近的儿孙辈,放心不下,一直挂念,若能够,尽早喊她回来瞧一眼吧……”
大夫沮丧地摇了摇头,祝至安听后,心中震恸不已。
“我再开服药,加大安神方的剂量,让老太太尽可能舒舒服服的……”骨痛难熬,年轻人尚扛不住,何况这么个病弱的老太太。
大堂嫂红着眼睛去随大夫开方抓药,祝至安跨步走到里间,握住老夫人的手,“母亲,不孝子至安回来了。”
他双膝跪地,重重在炕沿叩首。
老太太艰难地转过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瞥了瞥他,“至安……”
这一声虽弱,却极为干脆。祝振远惊呼道:“祖母认得人了!祖母记着二叔!”
老太太枯瘦的手反抓住祝至安的袖角,“二、二丫头嫁的好不好?那宋家、那宋家郎君,待她怎么样,可有受什么委屈……委屈吗?”
她极力平复着呼吸,压抑着痛呼,极为艰难地说完了一连串的问话。
门前,祝琰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进屋中,伏跪在老夫人炕下,“祖母,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老太太撩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望向她,下一瞬,眼底波光闪动,仿佛落在炉中的灰屑复燃起来。
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靠近祝琰,看上去似乎想要抚一抚她的脸。
可不等祝琰将脸颊靠近过去,老太太面色陡然一变。
“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出嫁的妇人,远行在外,成何体统,我是这样教你的么?岂不令宋家、令京中人耻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一如从前,老太太训斥她不懂规矩的语气和神态。
祝琰摇摇头,难过地道:“祖母,琰儿想您,挂念您,所以回来瞧您了。他们不会怪罪,您放心,琰儿知道您是怕,琰儿太任性,在宋家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您放心,真的没关系,您瞧,您瞧啊,琰儿的夫君、宋家二郎宋洹之,他也瞧您来了。”
宋洹之缓步上前,向老夫人行礼。
“晚辈洹之,代家父、家母,向老夫人问安。”
面前的男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同祝琰站在一块儿,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婉约明丽,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撑着手臂,似要坐起身,同宋洹之客气两句,众人忙上前,搀住她再三劝慰,这才不甘不愿地躺回炕上,口中道:“失礼、失礼了……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第82章 旧事
祝振远等人均面露喜色,老太太如今清醒的时日少,不想祝琰夫妇这一来,她倒认得人了。
可旋即想到大夫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又惶惶不安起来。病重之人骤然清明,会否是回光返照……
那边老夫人再三命人给“贵客”上茶,说了许多谦虚的话,“我这孙女儿年幼顽劣,不足之处,皆是老婆子未悉心教导之过,万请亲家海涵……”
话中回护之意甚明,听得祝琰阵阵心酸。
老太太在她面前,一向严苛冷淡,可对着她的丈夫,又如此的重视珍怜,句句恳盼对方善待于她。
到底是重病在身,说上一阵话便气力不继,喘息艰难起来。
众人忙劝她快快休息。
好不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大家退出寿宁堂,只留祝琰一人,同侍婢们照看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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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小了,只有些微湿意,氤氲着衣袍。南边的窗敞开着,苦洌清香的植物气息潮湿地铺满屋室。
老夫人昏睡一阵,又被跌伤的膝痛折腾得醒过来。祝琰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坐在炕边服侍她喝,被老太太一挥手给打落在裙子上。方才还十分清醒的老人此刻目中带着戒备神色,缩进炕里许久不肯近前,右手紧紧捏着左袖,仿佛护着什么不能给人瞧的宝贝。
侍婢慌忙过来收拾,关切地问祝琰,“二姑奶奶烫伤了没有?这可是刚烧好的药,老太太啊,二姑奶奶是您最疼爱的孙女儿,您怎么又认不得人了?”
好在身上裙子质地厚实,祝琰躲得也算快,没有被药烫伤。换过衣裳回来时,侍婢还在收拾洒在地上的汤水。老太太头发蓬乱坐在炕里,神色呆滞地望着窗外。
祝琰细声唤了两次,老太太都没什么反应。只要她不抗拒,还肯接受自己靠近,祝琰已经觉得很知足。
一刻钟后,祝琰侧坐在炕边,手持黄杨木梳子慢慢替祖母梳拢头发。
她为祖母梳过无数次头,却从没像今日一般伤感。
老者的长发干枯稀少,只梳了半边,就见不少白色断发落在炕席上面。
安静下来的老夫人神色呆滞,兴许方才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一刻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任由发梳轻柔地穿过发丝,拢成一小束绾回在脑后,然后用一根通体碧绿的发簪别住。
“好了。”祝琰拿过镜子摆在老夫人面前,“祖母瞧瞧,好不好看?”
一侍婢在旁赞道:“从前老夫人最喜欢二姑娘梳头发了,二姑娘手巧,用劲又轻,老夫人嘴上不说,每次二姑娘梳完头发,老夫人总会对着镜子瞧许久。二姑娘走后,老夫人照镜子的次数也少了。”
另一个侍婢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朝老夫人努努嘴,压低声音道:“老夫人听着呢,仔细待会儿又——”
祝琰放下镜子,又替祖母掖了掖衣襟。近距离瞧着,才发现老太太秋香色的外裳里,白色的中衣边角泛黄,再拉开来看,手臂下的系带系到了领口,勒得锁骨位置一条明显的红痕。
祝琰面色冷了下来,瞧那对侍婢还在一面收拾汤污,一边小声的交谈些什么。
她无法想象,这一年多来,祖母身边的人就是这样服侍的吗?所有人都知道祖母脾气不好,便是为着她们服侍不周而发怒,大家也只会认为是祖母任性胡闹、又在苛待身边的人吧?
从前还有个秦嬷嬷可以管着屋里的事,如今秦嬷嬷告老,眼前这两个就是寿宁堂里最体面的侍女,在院里说一不二,即便祝振远等人到来,因是长辈房里的人,都要对这二人客客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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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际飘着几朵混沌的云,一轮清冷的月亮隐身在云层里,只露出丁点痕迹。
祝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月亮。
这一年在嘉武侯府经历过许多,遇过难处,见过世面,对许多事有了新的看法和思考。
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在磨砺中渐渐长成一个沉稳坚定的内宅妇人。但眼前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关系到海洲祖宅里的女主人——大伯母和大堂嫂的声誉。
发作一两个侍婢并不是难事,服侍的人不中用,换一批就是。可大伯母这个内宅管理者势必要为此落入他人口舌,说她照料婆母不精心,才会给侍婢钻了空子,连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敢随意侍弄。
而大堂嫂这个明面上负责老太太日常饮食汤药的人,也势必因此受带累。
祝琰更倾向于相信,大伯母等人对侍婢敷衍的照料是不知情的。
祖母的日子过得不好,对大伯母来说并无实际好处。
而她这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曾经客居在此的借宿者,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们呢?
祝琰想的太出神,连身后什么站了人也不知。
方才她下床的时候,宋洹之就醒了,瞧她站在窗前抱臂望月,窈窕的身姿投下一片优美的影子映在地上,不知想些什么,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无意识地咬着指尖。
——她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兴许连她自己也未发觉过。
宋洹之对观察了解她、探知她从不示人的另一面很有兴趣。
窗敞开着,早春的风还凉沁沁的,她只穿着薄绸寝袍,披了件软薄的单衣。骤然一件外袍轻轻落在肩上,祝琰回过头去,便看见宋洹之近在咫尺的脸。
“担心祖母?”
夜半醒转,声线略有些沙哑,他顺势拥住她的腰,“乔翊安托人请的两个大夫,其中有一个明后天就到。届时叫他替老夫人瞧瞧,会有旁的医治法子也说不定。”
祝琰没言语,只默默靠在他的肩头。
这些日子心绪复杂,多亏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开解宽慰,陪伴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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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祝琰几乎寸步不离寿宁堂。
从老太太清早的穿衣洗漱,到夜晚的散发膏沐,事无巨细的贴身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