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故人
夜深人静,连窗外的雨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唯有净室传来些微水声,是远道而来的宋洹之正在沐浴。
方才吩咐梦月给祝至安送去了醒酒汤,祝琰去瞧了一回,见父亲尚算清醒,想来明日晨早赶路没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她靠坐在床上,将宋洹之带来的细软收捡整齐,路上穿的那套衣裳溅了不少泥污,腿内侧的衣料与马鞍摩擦,明显薄撕,几乎要不得了。
她想象自己一路疾行,车马颠簸,又是恶心又是疲惫,他比她出发迟了三日,这么快就赶上他们的脚程,这一路上兴许都没有休息过……
她随父亲上路,护卫带的也足,哪里就需要他刻意推掉公务陪同前来呢?
他能有这份心思喝诚意,她自然是有些感动的。
正胡思乱想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
男人腰上系着宽大的布巾,站在床侧勾住她的下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祝琰瞥他一眼,从收拾好的细软里挑出一套素色绸袍递给他,“谁帮二爷收拾的东西?连寝衣都没带一件。”
宋洹之接过袍子胡乱披在身上,抬腿坐到床边,“临时起意,来的匆忙,叫玉书随便捡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带着。”
他伸臂把床上的东西都拨到一边,搂着祝琰斜靠在床头,“玉书自然没有你这样细心,所以你不在家,我处处不习惯。”
祝琰笑道:“二爷是因玉书服侍的不好,所以才特地追来吗?”
宋洹之低笑一身,翻身把她按到枕上,“我是这个意思吗?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么坏……”
他俯身朝她微抿的唇轻吻去,手掌抵住她的手,五指穿进她指缝间,紧紧地将她扣住。
“我放心不下……”接吻的间隙,低柔的嗓音混着轻喘直钻入耳中,惹的她酥痒难耐,闭目轻挣。
“嘶……”宋洹之抽了口气,嘴唇贴到她颈边,轻哄,“别乱动。”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对他的反应已经极为熟悉,祝琰知道发生什么,听得那喘声越发沉而长,脸颊轰地滚烫发热,别过头去不敢瞧他的眼睛,只咬着唇道:“明、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他闭目笑了声,张口轻咬在她颈边,“知道,我不做什么……只是,太想你了。”
低低的语声,像敲在心头的细小鼓点,震荡得心湖兴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祝琰很久以后才回味过来,原来那晚在驿馆见到他时,自己是很欣喜的。
被人放在心上牵挂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仿佛是她平生第一回 ,清楚的知道有人珍视着自己。
不图回报,无关情*欲,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金属与她一个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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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便起床赶路,有宋洹之带人打点行程,一路顺风顺水地到达了海洲。
临进城前一晚,同出城来迎的二堂兄祝振远在驿馆碰了面。
叙旧一番后,祝振远简单说了祖母的情形。
“这半年多一直不大认得人,偶尔清醒一点,便闹着不肯就医吃药,父亲母亲轮流哄劝,总是不成。人憔悴瘦弱的厉害,本就沉疴难愈,再三天两头的断药,怎么能好?”
祝振远望向祝琰,“以往都是二妹妹在身边侍奉汤药,兴许肯听你的劝呢。”
这不过是宽慰之语,到了被大夫断定没多少时日的程度,这病定然是不会好了。祝振远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希望祝至安和祝琰心里先有个底,免得明日见了面,反被老太太的模样吓到。
晚膳过后,几人便分头去了各自的房里。
祝琰坐在床边,心里很沉重。
她走的时候祖母虽也病着,但精神还好,言语行动都利索,也不至于糊涂认不得人。
似乎就在她出嫁后,老太太的病势急转直下,祝琰暗自揣度,兴许同自己回京是有关系的。
祖母虽然脾气古怪,难以亲近,平素待她实在算不上温和,但毕竟十年相伴,寸步不离,一朝没了她在身边,祖母也难习惯。
老太太一辈子强硬惯了,始终不肯说句和软的话熨贴人心,就连当日催她回京,也是连斥带骂的撵她快走。
想到明日就能见面,祖母不知憔悴成什么模样,祝琰心里一阵阵难过发涩。
宋洹之走过来搂着她安抚,“先别自己吓自己,明儿瞧了什么情势再说。乔翊安在附近有产业,识得几个良医,已经托他去信帮忙,这两日就到海洲,到时候一块儿帮祖母瞧瞧,兴许有得治呢,嗯?”
祝琰闭目点了点头,疲倦地靠在他肩上。
窗前的香案上轻烟袅袅,外头雨意正浓。
又回到这个终日湿漉漉、阴沉沉的地方。
天幕像遮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太阳在此隐匿了踪影,只看见一团一团灰沉的云层在天边游走。
祝振远引着祝琰一行进了祖宅。
大伯父等人早已等候在门上。
一见到祝琰,大伯母就快步迎了上来,把她拢在怀里哭了一场。
“好孩子,还以为再难见着你了。”
曾经那十年时光实在说不上温馨愉快,琐碎的日子里无法避免各式各样的隔阂与误会。却在长久的分别过后,在眼泪中抿尽了恩仇,大伯母此刻这份疼惜的心情,想来也定是真的无疑。
祝琰不觉泪湿了眼眶,屈膝向大伯母和两个堂嫂问安。
她走的时候二堂嫂刚刚有孕不久,如今小腹已经平坦如初,身后乳母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婴孩,小嘴衔着短白的手指头,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几个陌生的面孔。
祝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格外喜欢小孩。“这就是文姐儿吧?快给我抱抱。”
祝振远来信报喜过,祝琰记住了孩子的名字。
一行人被迎进厅中,说了好一阵话。宋洹之是嘉武侯府世子,又是头一回上门,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紧张,安排了颇奢费的酒宴为他洗尘。祝至安数年不回祖宅,如今回来,族里几个有威望的叔公特地过来同他叙旧。
话题转到祖母的病情上,气氛便变得有些压抑。
祝琰早就惦念不已,前头男人们吃酒还未结束,她就悄声随大堂嫂去了寿安堂。
祝琰以为自己不会轻易落泪,这么多年在祖母跟前,她早就习惯了隐忍。
可当旧日那些熟悉的景色一一出现在眼前,踏进堂屋,看见门上挂着的那张旧毡帘时,眼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朝外涌。
屋子里很静,一如旧年她在时一样。
帘子掀开,见到祝琰的脸,守在屋子里的两个侍婢都变得激动起来。
祝老夫人侧坐在炕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从祝琰的角度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一个瘦弱枯槁的剪影,落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
老夫人望着炕边的窗,外头灰蒙蒙的天,飘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细雨。
祝琰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上前两步,又在距离她数步之外顿住了步子,“祖母……”
声音又低又哑,带了几声哽咽。
老夫人佝偻的身形蓦地僵住,她撑着炕桌艰难地想站起身,两个侍婢和大堂嫂纷纷惊呼着朝她扑去。
祝琰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祖母颤着两腿倒在了炕边,幸亏侍婢眼疾手快把人搀了一把,这才没跌倒在地上。
大堂嫂抚了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向祝琰解释道:“祖母腿上没力气,站不稳。”
又朝老夫人笑道:“祖母,您快瞧瞧谁来了?”
老夫人缓缓回过头,祝琰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跪下来行礼。
“孙女不孝,回来瞧您了。”
第81章 病人
祝老夫人张开浑浊的眼睛,定定望着祝琰。
她眉头紧蹙,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仍旧是往昔那个严肃得叫人生畏的表情。
只是太过瘦弱,皮肤明显多了不少褶皱,从前挺拔的背脊弯成了弓形,令通身威严减弱了许多。
祝琰发觉自己面对着她时,心中已然没有了恐惧和忐忑,更多的是心疼,和亲眼目睹她走向枯朽的酸楚。
“你……”祝老夫人张了张嘴,艰难从口中挤出字句。
祝琰从进来时起,就隐隐有种感觉,祝老夫人应当是认得她的嗓音的,方才她一开口,老夫人就下意识去找声音的来源,甚至激动得想要站起身,——上回祝振远也告诉过她,自她走后老夫人经常念叨她的名字。
在祖母心目中,自己是有一席之地在的……
可此刻面对着祝老夫人,瞧见她眼眸里的困惑和防备之色,祝琰又有些不确定了。
果然,就听祝老夫人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来我这里做甚?”
她边说话,边捏紧了袖角,下意识退后,拉远与祝琰之间的距离。
大堂嫂无奈地笑道:“祖母,是琰妹妹啊。二叔家的琰妹妹,之前一直在您身边服侍您,您不是日日夜夜惦念着她吗?如今人到了眼前,怎么却又……”
祝老夫人摸到炕边的拐杖,重重的锤在地上。
她摆了摆手,口中喃喃自语道:“走,都走!出去,出去!”
老夫人口中边呼喝,边作势要用拐杖打人,对大堂嫂和祝琰都极为抗拒,一副不许生人近前的模样。
祝琰险些被拐杖挥到脸颊,杖尾在肩胛上扫了一下,大堂嫂忙抬手护住她,推着她朝外走,“罢了罢了,祖母这会子又犯糊涂,二妹妹咱们先出去,迟些时候等祖母醒过神来再说。”
两人狼狈地出了门,站在檐下,祝琰悲从中来。
明明她离开的时候祖母还是好好的。短短一年时间,怎会恶化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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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下着,海洲的天总没个见晴的时候。
宋洹之陪着大伯父和祝家几个族里的长辈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是子夜时分。
祝琰坐在帐子里,手里盘玩着半幅没做完的绣活。宋洹之夺过来瞥了眼,松香色的绸子上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只勾出了半边雏形,另外半边尚未收尾。
“是我去年春天替祖母做的护膝。”祝琰垂着眼,望着那绣活幽幽地道。
“后来匆匆发嫁回京,没有绣完,原本交给了祖母身边的侍婢,今儿从旧箱子里翻了出来。”
她声音很低,听来情绪淡淡的,但宋洹之能感受到,她心情很不好。
“我走后不久,祖母的病情就恶化了,不仅脾气更坏,还时而犯糊涂打骂人,身边伺候的都怕了她,轻易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