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迎出甚远,提着灯拱绕着他走回殿中。
他知道那个人仍站在宫门外,站在石阶下,注视着他,目送着他。
只是身份有别,他不能再回头。
皇宫犹如一座巨大的牢狱,将他小小的肉身和灵魂禁锢在此。
别家少年正淘气捣蛋的年纪,他不得不过早成熟懂事,明白己身之重,明白君臣之别。
明白如果真的在乎他们的安危,就不得做出太过亲密的模样。
否则他们便会被猜忌,被构陷,被栽赃本不存在的名头。
多可笑。
又盼着能倚仗他们的本事。
又不愿他们与他走得太近。
又利用,又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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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推开窗,寒风呜咽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朝屋里涌。
温热的脸颊染上冰霜,风从领子缝隙里钻进夹袄。
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梦月从屋外端了银盆进来,一瞧见她坐在窗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将窗合住。
“外头下雪了,冷得很,奶奶仔细着了寒。”关上了窗子,又提着薄被要替祝琰盖在腿上,“您如今是双身子,不能轻忽半点儿,万一冻病了可不得了。”
祝琰笑叹了声,“我知道下雪了,不过想瞧一眼。想出去走走,你们一个个都来拦着,说外头路滑容易跌跤,在屋子隔窗瞧一眼又不准。”
梦月笑道:“等您平平安安生下了大少爷大小姐,您想瞧什么就瞧什么,想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求您再委屈几日,下个月也就清闲了。”
话虽是这么说,身边这些人却也太过小心了些。
临近产期,越发禁了她的足,连屋子也出去不得。
梦月端了银盆过来,提壶倾入滚热的水,拧了个白纱帕子,掀起一点儿被角露出祝琰的脚踝。
“奶奶瞧,您足踝都肿成小馒头了,受这么多的罪,还不仔细保养着么?”
热帕子敷在踝骨上,微烫的温度,熨帖十足。
祝琰端茶浅啜,瞥见梦月半边容颜。
祝夫人给她的这两个贴身婢子,容色都很出挑,算得上美人。
“梦月,过了年节,便足十九岁了吧?”
祝夫人刻意挑的婢子,成熟懂事性情温柔,年岁皆与她相当,是适宜摆在房里伺候的人。
梦月听得这话,便知道祝琰的心思。
“是,将满十九了。”她悉心替祝琰活动着足踝,曼声道,“奴婢不急着嫁人呢,奶奶别忙着给奴婢做打算。在奶奶身边再多服侍两年,至少也要服侍到大少爷或是大小姐能走路了……”
待成了亲有了家,晚上就不便上夜了,内宅落钥前后就要回自己家里去,清早天亮了再进来伺候。
妇人刚生产完头一年最艰难,身边有几个熟悉的人服侍怕还便宜些。梦月是一心替祝琰着想的。
祝琰笑道:“就算不忙嫁人,也该挑挑合眼缘的人选,慢慢办嫁妆准备着。你若有可心的人,及早对我讲才是。”
雪歌和刘影素日有些来往,她是知情的。但梦月身边,好像从没出现过那样的人。
两个婢子虽是祝夫人给的,但这两年在她身边颇帮衬得上,雪歌性子直率跳脱些,有什么情绪容易瞧出来。梦月却谨慎内敛太过,——与祝琰的性情有几分像。
梦月笑了笑,“奶奶快别打趣奴婢了,奴婢是内宅服侍的人,从没起过那些心思。”
她未尽的意思祝琰听懂了,主母身边的侍婢同外院男仆私下来往,说起来名声不好听,对主母影响也不好。
梦月和刘影是姨表兄妹,自幼便识得,情况同她不一样。
“那就从现如今,想一想这些事吧。”祝琰有些倦了,靠在引枕上半闭了眼,“你们替我前后奔走处置事宜,同谁来往都说得过去,终身大事最紧要,旁的都是小节,我也不愿为着自己耽搁了你们的好年华。”
随意说了阵话,声音渐渐低了去。
屋子里炉火烧的正旺,一排红烛伫立在铜座台上极力摇曳着火苗。
窗外银絮铺地,飞屑漫天,身着玄氅锦袍的宋洹之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朝探出头来欲向他打招呼的守门人比了个嘘声手势。
他缓步登上银阶,在薄雪上留下足印。
玄色衣角闪过垂帘,携着寒霜步入里间。
温暖的气息包裹而来,将玄氅毛针上的霜雪融为透明的水点。
他解下大氅,脱去外袍,在热水里洗净双手,轻缓地朝帐里走去。
帘幕低垂,锦帐里佳人正在沉眠。
卷翘浓长的睫毛在玉色面容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长眉星眸,琼鼻秀唇,雪腮乌发,无一不美,无一不惹怜爱。
他压抑着想倾身紧拥、热烈欺弄的渴望,落座在床边望了她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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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时常过来探望祝琰。
两人坐在东稍间的书阁前说话。
面前摆着未了的残局,祝琰不擅棋,每每输得厉害。
许氏倒也不甚紧逼,眼见她再无死灰复燃可能,也便罢手放过。
“泽之昨儿得了那几样赏,宝贝似的藏在袖子里,转眼就嚷着要出门,是瞧你去了吧?”
昨日乔翊安回京,皇帝一时高兴,封赏了一众人。宋家各房都跟着沾光得了赏,宋泽之分得几把玉骨扇、端砚和几件把玩金器,放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巴巴地跑去许家向许氏献好。
两家长辈至今尚不知婚期延后的原由,祝琰安排的相士在江南颇有名,许家打听了对方的来历过往,就对命数之说深信不疑。
许氏低头一笑,没有否认,雪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浅淡红晕,瞧得祝琰心中一顿。
“宝鸾,你如今可愿意原谅他了吗?”
许氏笑容淡了几分,伸手随意拨弄着几上的棋子,“也说不上原谅不原谅。”
她怅然道:“我很清楚,他心里有我,是喜欢我的。”
“这一年来他伏低做小,百样哄着我让着我,一次次求我原宥,其实瞧见他在我面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心里着实不落忍。也有几分心疼他。”
“可是……我总是不能安定。”
“我还是会担忧,怕这份感情不能长久。”
“怕他的喜欢来得太轻易,太浅薄。”
她握住祝琰的手,戚然道:“二嫂嫂,你说,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再是寻常不过,何况是你我这样的人家?我怎会期望着我的丈夫永远不瞧第二个女人呢?”
祝琰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傻瓜,你只不过是忠于自己心内所想,又有什么错呢?”
“世人都称赞那些大度能容的妇人‘贤良淑德’,可当真有人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吗?就连别人坐过的椅子,都不愿沾坐,何况枕边人……”
想到许氏尚未成婚,再深说下去未免过火,祝琰收了话音,只轻抚着她的肩背。
许氏垂眸凝望她隆起的肚子,瞧她滋养的丰润明媚的模样,不由有些生羡。
“从前我觉得嫁给宋二哥的人可怜,瞧他寡言冷淡,心想未来二嫂嫂定然要受委屈的。如今瞧来,还是宋二哥正值可靠,一心只疼爱二嫂嫂,不像旁人,处处沾染,处处留情……”
正说到此,听得外头侍婢的请安声。
许氏坐直了身,屋外雪歌进来传道:“二爷回来了,往净室洗漱去了。”
许氏促狭一笑,忙起身告辞。祝琰送她到门前,目送她走远了,方回身往里室去。
就在拨开珠帘将进内室的一瞬,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小腹直汇而下。
端茶的梦月惊得跌了手里的茶盘,“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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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补二章
第91章 早产
祝琰这一胎养的异常小心。
经历过一次失去过后,不论是她,还是身边的人,都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倍加珍惜。
一天早晚两顿补药喝着,饮食谨慎小心,冷添衣,夜加炭,要多仔细有多仔细。
此刻却毫无预兆,这个本该下个月才落地的孩子,急忙忙在此时就想出来。
祝琰扶住身边的落地罩,攥得珠帘断了线,散落一地南珠。
她稳稳持着身段,不叫自己摔得,侍婢们慌手慌脚来搀扶,却是在净房洗漱的宋洹之更快一步,长臂一伸将便将她搀扶在怀。
梦月推搡雪歌,“快,去喊张嬷嬷和稳婆过来!”
“徐太医,徐太医也要快请!”
祝琰这回有孕,一直请的是宫里最善千金科的徐太医照料,两家私底下交情匪浅,但碍于身份原因,平素就连嘉武侯夫人她们也甚少劳动徐太医过府,若不是极看重祝琰这一胎,也不会托大请宫里的老太医来诊脉。
产房早早收拾出来,设在东厢房后面的暖阁里。
稳婆和医女是早请来住在府上的,雪歌这边才传去消息,不足一刻钟,人便都到齐了。
宋洹之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将她送到暖阁,裙摆上污了一大片,她脸色发白,额头上蒙了一重汗。
宋洹之弯身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用帕子替她抹着汗珠,“你觉着如何,疼的厉害吗?”
起初并不觉得痛,只紧张恐惧得腿软。在床里躺了一会子,渐渐才觉出一阵一阵的疼痛来。
肚子里的东西一路朝下坠,来得又急又快。
她觉得自己窄细的骨架正被拉扯着撑开,片刻便痛得脸色惨白。
稳婆经验老到,指挥着屋里的婆子侍婢各去奔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