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月焦急地追问:“奶奶这一胎养的甚好,怎会突然早产了呢?”
稳婆笑呵呵地安抚众人,也宽慰着祝琰,“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生产这种事,哪有什么定数?兴许是小少爷急着出来见爹娘呢。”
宋洹之沉着脸,半点说笑的心思都没有,几个婆子正合力把他往外推,“二爷快出去吧,里头且要忙乱一阵子呢,许到明日天明也是有的,您外头坐坐喝喝茶不好?您在里头,奴婢们手脚动作都受拘束。”
帘子落下来,隔绝了视线。
屋子里说话声很多,稳婆指挥着众人准备接生用具。
宋洹之一瞬间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滋味,一点儿不安定。
他想到方才祝琰咬唇忍痛的模样,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她疼得冒汗的影子。
他令她怀了身孕,此刻她在里头艰难生产,他却只能游离在外,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什么忙都帮不了。
片刻内里静下来,屋外嘉武侯夫人带着书晴、书意、连沈氏也到了。
一群人围在厅里细声询问里头的情况,稳婆出来含笑向大伙儿交待了几句,“奶奶这会儿不痛,着她歇一歇,蓄蓄力气,待会儿才好生产。”
宋洹之想问些什么,想瞧一瞧她,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来。
嘉武侯夫人瞧出他的焦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婆子们都是有经验的,徐太爷跟他徒弟也在外头时刻守着,二媳妇儿是有福气的人,定会母子平安吉人天相,你别这样皱眉焦心的,安稳在旁候着就是。”
宋洹之点点头,抿唇靠墙立在那里。
屋里片刻又传出几声低唤,祝琰声音细细小小,在外几乎听不清。
但他知道她此刻定然不好受,她那么坚强隐忍的性子,都耐不住这种疼,不断小声抽着气,忍得一头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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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住得近的几个族婶都得了消息到了。
妇人们围在屋子里笑说着彼此家中妇人们生产的过往,谈论着各种化险为夷、欢欢喜喜的结局。
宋洹之心口发闷,频密的痛楚让他无法清明的思考。
他掀帘走到屋外,沿着东边的回廊站在离她最近的一扇窗下。
屋子里妇人的声音又断去了。
稳婆擦了擦头上的汗,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医女上前替祝琰诊了脉,小声询问着稳婆的意见,“怕是脱力晕了,奶奶太忍了,一直不肯喊出声,只苦着自个儿,瞧手掌心都抠坏了。熬两盏助下血的药来催动催动?要不要问问太医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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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徐徐张开眼睛,那抹断续的痛楚将她从短暂的睡梦中抽离出来。
太疼了,太疼了……
她那样盼着这个孩子瓜熟蒂落,却从不曾想过过程会如此难捱。
她昏睡醒转,已经熬了整个长夜。
窗纱外隐隐透出几许鹅卵青色的光,她隐约知道,已经天明了。
这个孩子急于出世,却又与她玩闹,不肯轻易出来。
手心里大大小小的血瘀被白纱缠裹住,敷了药,攥紧了手,应当是很痛楚的,跟肚子里那抹痛比起来,却显得太清浅了。
屋外的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
或是热烈的交谈,或是温暖的关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进来,过耳而湮没,半点无法入心。
她的理智和思想全部剥离掉,只余肉身上的痛楚,无比清晰,如影随形。
身下的褥子湿透,流着血混着汗。
此刻她的样子定然是极狼狈的吧?
这样极致的折磨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她分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嗡嗡轰鸣,什么都听不进。
有人大声唤着“二奶奶”,有人大喊着她的乳名。
在模糊而斑斓的一片光晕之中,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她极力睁大眼睛,看见一叶扁舟从落雪的湖心朝她驶来。
她竟看见小舟之上,一个绝不应当看见的人。
——一身朱红宫装,珠围玉绕的鲜妍打扮。
怀里拥着大红襁褓,仿佛怀抱着婴儿。
她在对方眼眸里看见倨傲轻蔑的神色。
越来越近,近到——仿佛清晰嗅见对方身上的香味。
祝琰退了两步,惶然望着四周,“不对,不对……”
她喃喃自语,提醒着自己,“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她不能留在这儿,不能留在这个人面前。
不论是那朱红的人影,还是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都不应当出现在此时此际。
难道——难道她也将死了吗?
祝琰摇头,一步步挣脱脚下泥泞的雪朝后退。
身子疲累极了,痛楚将她折磨得不剩半分力气。
她逃不脱,只能眼睁睁望着对方停舟而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不……”心底生出酸楚难忍的不甘。
她这一生,从没试过好好的为自己活一场,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安稳岁月,她还想好好活着,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感受被人疼惜爱怜的幸福。
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白白的折损于此?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葶宜,我这一生从未害过任何人,从未生过半点歹心,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含泪呼号着,对方却只是冷冷一笑,大红色足尖踏着冰雪,缓慢而坚定地朝她走来。
祝琰痛楚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她恍惚听见一声清晰的儿啼。
起初还只是弱弱的声息,片刻化成响亮的哭音。
刹那面前冰湖四分五裂,刺眼的强光闪过,那小舟红影崩碎成灰屑。
她猛地睁开眼睛。
泪水混着汗滴,模糊着视线。
宋洹之的面容,显现在眼前。
周身刺骨的寒意褪去,她察觉到自己受伤的手被人握在掌心。
她很熟悉这种触感。
即便隔着厚厚的纱布。
这个体温,这个手掌,——是宋洹之,是宋洹之……
“醒了醒了,奶奶醒了!”她听见一个满含惊喜的嗓音,很熟悉,是雪歌吗?
笑里带着哽咽,雪歌怎么哭了呢?
她闭了闭眼睛,想令视线更清晰一点,努力再张开眼,却仍是瞧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难听,喉咙里痛极了,像火灼一般。
“别急着说话,别着急。”
温热的水递到唇边,沾湿她干裂的嘴唇,温水滋润着喉腔,稍稍舒服些了,视线也渐渐清明。
许多许多的人围在她身边。
宋洹之、嘉武侯夫人、沈氏、书晴书意、连邹夫人也来了。
还有眼睛哭得红红的祝瑜……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心内无尽的恐惧惶然霎时化成了无尽的委屈。
她——活过来了么?
那熬人的痛楚,终于过去了吗?
她艰难地抬起手,摩挲着,抚向自己的肚子。
那个孕育在内,一日日生长着的孩子……
“琰儿。”祝瑜靠近床边,含笑道,“孩子很漂亮,很像你。”
祝琰略带茫然地望向身畔的宋洹之。
他垂眼望着她裹着纱布的那只手。
“阿琰,我们有孩子了,你给我、给我生了个很、很健康的孩子。”
祝琰听清楚了,含泪的眼睛张大几许,在屋中找寻着那个小小的影子。
嘉武侯夫人怀中抱着个鹅黄色的襁褓,将那个小小的孩子递到她眼前。
“你看,二媳妇儿。”
一个肤色泛红的小小婴孩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包裹严实的襁褓里
他是那么小,那么脆弱,皮肤薄薄的仿佛透明。
能瞧见皮肤覆盖下细小的血管……
“是……是我的孩子么?”
“它……它……齐全的吗?”
她最害怕最害怕的事,就是孩子有残缺,她细心呵护了八九个月,小心翼翼不出房门一步,就是为了将他健健康康地带到这个世界。
这一瞬,他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