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祝瑜另外还有猜测,皇太孙的出身,兴许祝琰知情。但这话她没对乔翊安说。
不想自己的姊妹掺杂进这些理不清的官司中来。
乔翊安没说话,望着自己伸出去却落了空的手掌。
他和祝瑜有过一些甜蜜和睦的日子,但并不久长。有时他也会恍惚,她对他温柔顺从,体贴入微的那些日子,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喜欢在意的,究竟是眼前这个冷硬执拗的女人,还是臆想中那个知冷知热、爱他至深的妻子?
乔翊安答不出。
此时远在苠州视察灾情的宋洹之,正在深夜的灯下写信。
离家近一个月,白日里走访民宅、体察民情,忙得连三餐也顾不上,夜深人静之时,却仍无睡意。
就着简陋的床前一盏油灯,他提笔写了两封家书。
少年时在外求学,每每落笔写信,不过是按时按例向双亲长辈致礼问安。
如今这封以“吾妻阿琰”为起始的书信,却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诉,偏又不知从何谈起方妥。
宋洹之在二十八岁这年,才后知后觉地体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为何。
走访民宅的时候,瞧见那些孤寡妇孺,总会令他想到自己家中那对母子。
自己走后,不知他们日子过得如何?
虽有玉轩每隔几日便按时来信报平安,他仍是无法全然放心。
他觉着自己仿佛一只飞在半空的纸鸢,虽走得高远,可线的那一端,却掌握在祝琰手里。
第96章 处置
祝琰收到来信,是在六七日后。
天气越发炎热,水又短缺,多数人都减少了外出的次数,避免大汗淋漓弄污衣衫。
乳母不再抱着弛哥儿逛园子,每日只在侧间炕上逗着他玩。
弛哥儿向往外头的风景,不时张开手来朝着窗外哭闹。
每每哭上一场,便又汗湿了一重。雪歌边替弛哥儿换衣裳边跟乳娘抱怨:“也不能一味这么圈在屋子里,寻园子里头阴凉的所在,带他出去逛逛。别说是他,就连我这样的大人,也受不住只在蒸笼里头打转。”
乳娘讪讪笑道:“花园里草木都快萎了,哪里有什么遮阴的去处。就是亭子里也是热辣辣的晒人,哥儿出去了,难免又热闷烦躁,一样要闹……”
话没说完,恰祝琰带着梦月进来,听到半句话尾音,回身向梦月吩咐:“只听厨上的人说井水不足,连两位小爷院子里的用度都供不上,你去找一趟玉轩,叫他查看查看,有什么情况回来报与我。”
弛哥儿见了亲娘,就不肯再让雪歌抱着,挤皱了一张粉白的小脸,朝祝琰张手扑来。
祝琰抬手接过他,抱着他越过门厅,拾起榻上的罗扇替他摇着风,小人儿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未干涸的泪水凝在眼底,洗濯得目光越发晶亮。
弛哥儿长得飞快,下牙床上生出半颗米粒似的小牙,白白一星点,瞧来格外惹人怜爱。
雪歌手里拿着拨浪鼓,气呼呼地跟进来,“都是些惯会偷懒耍滑的东西,瞧着主子好性儿仁义,一个二个地耍混推脱,依我瞧着,不若干脆撵几个出去,好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好糊弄的。”
乳娘尚未出屋,将话听个正着,眼里含着一汪泪,要哭不哭地背身走出门去。
祝琰用扇子点了点雪歌的脑袋,“你呀。”
雪歌勉强住了口,听祝琰轻声道:“她自己一家老小在乡里,受了灾荒,心里头难免牵挂,乡间的情形比咱们府里还不如,听说吃用的水都紧张,这时候人心浮躁,极易生乱,孩子既交在她们手里,万不能叫她们心里存了怨怼。”
顿了顿又道:“回头你去跟她说,准她休养几日,回家看顾老小,过些时日再进来。给她带些吃食布帛,免她心里头多想。”
今儿雪歌得罪了那乳娘,祝琰自然不敢再将弛哥儿放在她手上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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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末寅初,天还没亮,一辆驴车停在嘉武侯府后巷。
车上的人跳到阶前,在门上扣了几声。
角门被从内推开,露出一个打着赤膊的人影,不耐烦地朝来人斥道:“今儿怎么迟了?”
“汪爷,实在对不住,如今街上四处戒严,又四处是流民乞丐,想来这边实在不容易。绕了好些冤枉道才过来。”赶车人脸上堆笑,朝内门人拱拱手,态度谦卑。
赤膊人朝他横一眼,扬扬下巴道:“等着。”
片刻,角门内传出嘈杂的声响,敞开一隙的门被推开,四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抬出两只大木桶。
赶车人将车上盖着的草席掀开,露出车上拉着的物件——一只黑沉沉的破旧棺材。
几人将木桶内的东西一一分装上车,大大小小的盒子罐子填满空棺,赶车人点算了物件,盖严棺盖并将草席重新铺好。
他躬身朝几人行了礼,挤出笑道:“妥嘞,劳烦几位爷。”又从口袋里摸出些钱来塞到几人手上,“还请替小人在胡二爷跟前多美言几句,小人们下半辈子的前程,都在胡二爷跟几位手里啦。”
“行了,明日再迟,二爷可不饶你!”赤膊人翻了个白眼,将碎银子随意地揣进腰兜,不耐烦地朝赶车人摆摆手,“赶紧走,晦气。”
赶车人连连躬身赔笑,跳上车,挥鞭驱使车驾。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天色晦暗而混沌。
门内的几个小厮喜滋滋地数着手里的碎银,并未注意到赤膊人陡然泛青的脸色。
“恭喜,恭喜。”洛平站在离门不远的柱子背后,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咱们胡大管事有这样好的赚钱门路,怎不知会一声,叫我也跟着出个力,赚点零碎银子花花。”
赤膊人凝眉沉默片刻,身边几个负责搬抬的小厮也都跟着白了脸,纷纷缩肩朝他身后退,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洛平悠闲地绕着腰上的系绳,吊儿郎当地道:“怎么不说话,傻了?方才在外头不是还趾高气昂地被人尊称‘爷’?”
他蓦地神色一肃,厉声道:“偷拿主子的东西,填你们自己的腰包,好大的狗胆!”
赤膊人脸色变了又变,几个小厮扛不住,已软着腿跪到地上。
赤膊人耸了耸肩,上前搭住洛平的肩膀,含了笑道:“洛老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洛平笑了声,“不敢,汪爷您跟着胡大管事拨风弄雨,是响当当的人物,小人什么身份,岂敢当汪爷您一声‘老弟’?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待会儿到了刑堂,跟咱们胡大总管碰了面再说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响亮的哭嚎声由远及近。
赤膊人沉着脸回过头去,见方才离开的赶车人正由人架着,被连拖带拽地扯到天井当中。
赶车人一见他,哀嚎更甚,“汪爷,汪爷!您救救我,您给我作证,我不是贼,不是贼啊!”
赤膊人意识到一切已然败露,跟在众人后头进来的正是玉轩。
玉轩玉书这两个,一个负责跟着男主子打点外头的公务杂事,一个负责处理宅子内外的庶务。
既是他露了面,多半此事早已通了天。只怕府里掌家的二奶奶什么都知道了吧?特特等到今天,就为拿个现行。
果然就见几个小厮将赃物一一抬了过来。那口黑油油的棺材,瞧来是那样惹眼。
方才赤膊人还试图拉拢洛平,想使些好处封对方口的念头,此刻一星不剩。
闷热的天气里一丝风都没有,赤膊人却觉着如坠冰窖般,浑身寒颤。
他哭丧着脸跪了下去,“玉轩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没法子,是胡二哥逼我出面的呀……”
玉轩摆摆手:“跟我说这个说不着,待会见了二奶奶,她自有决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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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院子不算大,此刻站了十来个人,更显得拥挤不堪。
几名犯事的管事、从人垂头丧气地跪在台阶下,玉轩洛平等人立在一旁照应着。
祝琰并没有露面。台阶上屋檐的阴影里站着梦月。
她手里捧持一本册子,一字一句地念诵着上头抄录的明细。
“五月十二,漱香馆,芸香饼两盒,桂花糕两盒,玫瑰蜜六罐,香云纱四匹,洋绉纱两匹。”
“五月十四,雪香榭运出香料十二两,薄荷十两,燕窝四十钱,厨上存的老黄酒三坛。”
“五月十七,净水两车,茶叶四样各一包,丝缎半匹……”
“五月二十三,净水四车,玉粳米六十石。”
“五月廿九,粟米三十石,活鱼四条,鲜果四筐……”
梦月越念语气越急,纵是早就知道这些人偷府里的东西在外高价卖,趁天灾发横财,可真细数起来,越发觉着他们可耻可恨。
那活鱼如今有价无市,根本没处寻,是乔大奶奶叫人特地送来的十条小活鲤,放在蓼香汀的小池子里精心养了好一阵才吃。统共这么点儿东西,连二奶奶都没舍得多用两口,竟被这些家贼偷出去近半数。
如今米粮贵,缺水缺物,水路瘫痪,家里储的粮拿去施给百姓和流民,本来存留的就不多,尽紧着长辈们院子里吃用着。再就是姑娘们处,多分些蔬果甜品。两位爷连每几日的沐浴都免了,尽可能的少费水。
这些人倒好,将家里紧省出来的净水拿去卖。
这些黑心肝的东西就不怕遭雷劈吗?
梦月每念一条,那姓汪的帮厨心里就越凉上半分,此刻他已被披上了件脏兮兮的汗油油的衣裳,免他一身肥油的模样污了姑娘们的眼。
他偷偷去瞧那胡管事的脸色,只见对方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跪在那儿,仿佛整个人没了魂。
梦月用了好一阵才念完了被偷卖的明细。
查出这些缺损,奶奶带着众人耗费了不少功夫,各院子点算查问,对比出入库房的记录,反推实际的花销……不动声色整理出这一本册子。
她收拢了账本,朝屋内的方向垂首道:“二奶奶,已经宣诵完毕。”
窗后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洛平,玉轩。”
二人应声走近,躬身听令。
“拿住这几个人,并厨上那些能作证的帮厨、伙娘,一并到京兆府,由大人们按律,该怎么惩治便怎么惩治。”
那胡管事一听这话,这才仿佛活了过来,他哀声扑到阶前,啼哭道:“小人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一家老小都跟着二爷二奶奶讨活,千不该万不该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事,求奶奶瞧在过去的主仆面上,莫要高官,要打要罚,尽按着家法处置便是。小人的儿子蒙二奶奶恩德,准许脱籍进学,才取了秀才,有些长进,尚未能报答二奶奶大恩。小人若是进了那牢狱,岂非连小人儿子的前程也毁了?二奶奶,二奶奶您容小人这一回,小人给您磕头,不不……小人哪怕撞死在这儿,用小人这条命,平了奶奶的怒气成不成啊?求您了,二奶奶……求您了……”
他连连叩首,额上磕得鲜血淋漓。
只听内里不急不缓的声音道:“洛平。”
洛平会意,飞速上前按住了胡管事,以免他自戕。
祝琰拨弄着窗前垂下的帘穗,一只素白的套着碧绿翡翠的手腕跃出帘隙。
“可惜了。”
她淡淡的叹了声。
“我给过你机会,半个月前,就有风声说府里时常不见东西,我找你问过,要你帮忙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