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所有秀女失望的是,年迈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挑选年轻美貌的秀女入主宫闱,而是将她们尽皆赏赐给了在京的宗亲皇室或是宠臣。
出身高些的贵女,还能得配宗室子弟为正妻,其余的秀女们,则大多成了妾媵。
早在五月初,河间王府、裕亲王府便各得了三个秀女。为此,两个府上没少鸡飞狗跳。
陈阅微原想着自己和周绍新婚燕尔,宫里不会赏人下来,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添两个人进府。
能在选秀里脱颖而出的,虽为妾媵,家世长相却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应付一个庄氏就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愿意迎新人进府瓜分自己身上的宠爱?
是以对着宫里的嬷嬷,她也是客气却疏离地道:“皇恩浩荡,本该立时将两个妹妹迎进府里,只是我刚进府不久,还没来得及将那些个院落收拾出来,若是此时接了她们进府,不免叫人觉得慢待。”
宫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这成郡王府是新修葺的,院落本就不需要怎么打理,更何况两位秀女得了恩旨后便回了家,家中俱是兄弟姐妹一堆,住得狭小逼仄,只恨不得拎着包袱就进郡王府来,哪里会计较这些?
但那嬷嬷也不点破,她收了秀女的银子跑这一趟,却不会为了她们得罪成郡王妃。
说到底,郡王和郡王妃的确是新婚,就是皇后主子有心让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也没咬死了让人立刻抬进府里来。且从前也不是没有正妃主子善妒,将好好的秀女搁在宫外头一整年也是有的……
“王妃说的是。正巧两位侍妾还需要学规矩,待学上一阵子再进府,才能更好地伺候王爷和您不是?”嬷嬷闻音知雅,顺势接了陈阅微的话茬,后者的脸色立刻好转了不少。
她眼神示意红湘,后者立时捧了赏钱上来,正要客客气气地送人走时,却见胡雪松沉着脸抄着手快步进来。
红湘眸色微暗,有心想呵斥他没规矩,看一眼宫里来的嬷嬷,到底没敢在外人面前内讧。
陈阅微亦是笑容微滞,她不爱用内使,向来也没给胡雪松多的权柄,也不知他今日是哪里来的胆子,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胡雪松却似毫无察觉,只匆匆到了陈阅微跟前,低声说了什么。
眼尖的嬷嬷立时察觉到,郡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听闻成郡王有一爱妾,如珠似宝般地宠着,想来这初立不久的成郡王府内宅,也并不太平。
“红湘,你送嬷嬷出去吧。”陈阅微站起身来,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大有嬷嬷一走她便要出门的架势。
那嬷嬷低着头道谢,也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态度,等出门上了轿子,心中却暗忖:那郡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却在她跟前乱了阵脚,想来今日是出了乱子了。这么想来,那两个秀女还真有几分福气,说不得过了今日,反倒能乘着东风早日进府了……
这消息,又能卖上不少价钱了。尤其是曹家的那位,手面可阔绰着呢。
……
陈阅微嫁进来后,自恃自己正妃的身份,若有事寻青娆,一应是叫人喊了她到正院。
故而时至今日,她还是第一次踏足昭阳馆。
一走进这座特殊的院落,她心头就不由憋了一股气。
从前她只听闻昭阳馆豪奢,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一看,才晓得这院子处处透着王爷对庄氏的盛宠,怪不得那些个妾媵背地里酸得不行。
但她此时没空去计较这些,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明显地看见昭阳馆内有些混乱,十数个丫鬟婆子守着堂内抱出来的各色物件立在廊下,低低议论着什么。
瞧见她来了,却是立时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再交谈。
“郡王妃,王爷交代,您一人进去便可,不必带着下人。”走到门前时,庄氏的婢女孟夏笑着给她打帘,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阅微不由攥紧了扶着她的瑞香的手。
她没有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面色如常地独自走进了屋。
一进去,便察觉到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她大致扫一眼,发觉屋子里的人不多,除却周绍和庄氏,唯有一个半虚扶着庄氏的丫鬟在。
她心底一沉,面上强自镇定,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屋里怎么乱成这样?可是丢了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见平日里对她一副恭敬模样的庄氏红肿着眼睛,朱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地偏过了头。
早在查出那东西时,周绍便忍着暴怒,等着陈阅微过来。原想着她若是低头认错,他看在她姐姐的面子上,可以给她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对方竟是这般冥顽不灵,毫无悔改之意。
“王妃来得正好,有一物,不知你是否识得?”
丹烟绷着脸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赫然放了一对海棠花样式的红宝金镯,别致精巧,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陈阅微手心冒汗,美丽的面孔上却露出动容神色,对着青娆浅浅一笑:“这东西还是前年你离府时我赠你的,倒没想到你还收着呢……”
沉默的青娆忽地抬起眼,露出一抹凄色:“姑娘,你赠我这镯子时,我心里还窃喜它比彤雯姐姐的嫁妆头面贵重多了,以为你最疼我,没想到……"
周绍眯了眯眼睛,玄色衣袍下的手青筋暴起,眼底一片凛冽。
他早想明白,陈家当日单单在襄州府留下青娆,存的就是让她以美色争宠的心思。
他虽厌烦陈家的算计,但心知青娆在陈府身份低微,许多事不过是被懵懂地推着走,直至今日,她心里也仍将小陈氏视为主子,即便视他为夫君,事事也不敢僭越,此事自然也怪不得她。
陈家大老爷夫妇的心计,他一早领教过,只没想到,生了一张菩萨般面孔的陈阅微,竟也是这样一副歹毒心肠。
此言一出,陈阅微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势。
她与王爷新婚燕尔,感情并不稳固,若是在此时就失去了王爷的心,日后怕是再难在府里立足。
因而她毫不犹豫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想要上前去拉青娆的手:“这是自然,你我一同长大,我一向视你如亲姐妹,自然是什么珍奇都舍得予你的……”
话未毕,她伸向庄氏的手却被一旁的周绍毫不客气地用力拨开,她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占着正室的名分,又是新婚,再加之长姐陈阅姝的情分在,即便王爷宠爱庄氏,待她也一直算得上温和客气。
谁知今日当着庄氏的面,他竟如此不给自己脸面。
周绍却没理会她的眼神,他看着青娆泛红的眼尾和难掩委屈的神情,想起她因没有子嗣背地里四处求医问药的事,对她有说不出的心疼。
他本就不是特别守规矩的人,如今成郡王府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人支撑,行事就愈发没了顾忌。
“情同姐妹?”他冷笑一声,“那这名贵的镯子中,又为何藏了害人的毒物?”
陈阅微不明白,那东西分明是炼造时便藏进去的,如今镯子完好,又为何会被发现端倪?
但她打定了主意死不承认,瞳眸里含着一滴泪无辜道:“什么毒物?王爷,妾身是当真不知道啊……”
周绍便命人取来金剪,眼也不眨地将那镯子剪断,托盘上立时便落下来五六粒绿豆大的朱色颗粒。
他冷哼一声:“黎仲阳,过来瞧瞧。”
顶着郡王妃的目光,隐在角落的黎仲阳不得不上前来嗅了嗅,点头道:“的确是前朝宫闱禁香,朱绫香。”
他垂着头,一板一眼地回禀:“此物大寒且有异香,女子长久贴身佩戴会不易有孕……即便侥幸有了喜信,也定然难以坐胎至瓜熟蒂落之时。”
陈阅微是在此时在注意到黎仲阳也在。
听府里服侍的老人说,黎仲阳医术高明,又深得王爷信任,故而王爷开府后便带着他上了京,还给他封了典药正的位置。
他为人倨傲,对着王爷都没什么奴颜婢膝的时候,平日里也不怎么给王府的女眷看诊,俨然只是王爷专用的医官。
可今日,他却出现在了昭阳馆。
陈阅微心底的疑惑有了答案。看来,是王爷让黎仲阳给庄氏看诊,那镯子没能瞒过黎仲阳的鼻子。
她念头急转,立时朝着周绍跪了下来:“王爷明鉴,此事不是妾身做的。”
一双眼睛满是委屈,眼泪啪啪地往下砸:“青娆从来得宠,或许是她进府后碍了旁人的眼,让人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这样的手段,她自小就熟稔。长姐在祖母膝下长大,什么样的好物件都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祖母却不允,她便只好这般委屈作态,求得母亲的怜悯,才能样样得偿所愿。
谁知,一侧的庄氏也忽然哽咽起来,嗓音似乎忍不住发颤:“姑娘,你可知道,自打我入了府,这镯子便是我最大的念想,日日夜夜都不曾取下来过……难不成是我在故意冤枉您?”
说从不曾取下,自然是睁着眼说瞎话。周绍不在英国公府的那半年里,她并不曾时时佩戴。
可在周绍面前,她的确是不曾取下来的。
青娆有多“宝贝”那镯子,周绍也是印象颇深的。从前只觉得她重情分,如今在镯子里查出了害人的东西,不免更是疼惜她。
陈阅微则有些愕然。
在她的印象里,庄氏一直对她谦逊恭敬,丝毫不敢摆宠妾的架子,没料到她今日竟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同她做对。
她是正室,原不该怕她,可望着王爷目光里满满的心疼,她便知道,王爷是全然站在了她那一边。
她的笑容就有些勉强起来,声音也弱下来:“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有人故意离间我们姐妹……”
周绍却打断了她:“陈氏,工匠已然看过,这镯子技艺复杂,便是有人偷龙转凤,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让方才的你都看不出端倪。”
成婚以来,周绍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那陌生且冰冷的表情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口。
这样的画面,与前世那个坐在金銮宝殿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了自己性命的绝情帝王渐渐重合,因夫妻离心的短暂伤心稍纵即逝,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惊惧与恐慌便淹没了她。
陈阅微如同一尊石像,一时难以动弹,连为自己辩白的勇气都难寻。
……
昭阳馆院门前,胡雪松遥遥看着送完宫里的嬷嬷便急匆匆赶过来的红湘,眸光微微一闪,下一刻便也面色焦急地迎了上去。
“哎呦喂,姑奶奶,您可算来了。”
红湘蹙着眉头:“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在院门口做什么?主子呢?”
“在屋里头呢,王爷不许我们服侍的人进去,主子便自个儿进去了。”
陈府的内宅也不太平,直至陈家嫡长子成亲,又在朝中谋了差事,四姑娘又得了圣旨赐婚,那些人才安分下来,等闲不会跳出来碍眼。
红湘见识的鬼蜮伎俩不少,一听便更急了。
这种关起门来说的话,才是要命的大事。若非如此,以王爷的脾性,万万不会做这种掩人耳目的事。除非,他是认定了王妃有错,出于维护王府名声的考虑,才会不允下人贴身伺候。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忘记,一开始便是胡雪松进院禀报的。要说他不知道什么,她才不会信。
府里的内使互相勾连,胡雪松平日里花了大笔银子养着这些消息源头,到此时就排上了用场,他拉着红湘到一边,低声道:“一开始似乎是王爷发现庄夫人吃了许多求子方,王爷怕有什么差错,便请了黎典药正过来给庄夫人请脉,后来也不知怎的,院子里就闹起来,恨不得翻个底朝天,没过多久,王爷就派了人去请王妃了……”
红湘听得心惊肉跳。
自打前年四姑娘身边添了瑞香后,性情便有了不小的变化。当时深陷风波的青娆还没回过味儿来,她就已经发现了四姑娘的不同。
对于不得不充当先大姑奶奶固宠棋子的心腹丫鬟庄青娆,四姑娘不仅没有什么内疚,反倒是忌惮不已,时不时去信襄州,让人紧盯着她的做派。
还有那瑞香,明明身份低贱,却不知从哪里学的医理,平日里还会给姑娘煮什么药膳,说是调理身子。
她心中不屑,却眼见瑞香越来越得姑娘喜欢。从前,她只觉得是瑞香逢迎,可今日的事一出,她立马就明白了什么。
青娆自打成为王爷的通房后便一直有宠,甚至是独宠,却偏偏没有怀上身孕……难道是瑞香在其中做了手脚?
她正慌神,又听胡雪松忧心忡忡道:“……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庄夫人本就独宠,王妃的处境都够艰难了,万一王爷因此厌弃了王妃,只怕今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喃喃自语,叹气道:“要是有忠心的,能替主子担下来就好了……”
此言一出,红湘怔了怔,脑海里立时蹦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咬了咬牙,快步进了院,果真见瑞香一脸凝重地站在廊下,不时地朝里头张望。
她简直恨极了瑞香,只觉得正院今日的险境都是瑞香带来的。四姑娘对她有知遇之恩,她若是忠心的,就该立时进去担了罪,免得王爷王妃夫妻离心,被昭阳馆的得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