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缓行,众婢簇拥着青娆进了水汽氤氲的浴房,服侍着她褪下轻薄衣衫。
镂空的宫灯里早燃上了红烛,金黄的烛火跃动,隔着屏风勾勒出一段玲珑曲线。
今夜的浴桶里,再没有浓浓的药香,往后也不会有了。
那些方子,皆是她根据药浴的配方,从外头细细搜罗来的。这个局,布得这样久,才瞒过了周绍和黎大夫的眼睛,将局面控制在她料想的境地里。
青娆缓缓沉入水面,热气蒸腾着她的面颊,叫她想起白日里姐姐青玉透露的消息。
宫里赐下来的两名秀女,分别出自曹氏和廉氏。
廉氏也就罢了,虽是勋爵出身,却是旁支的旁支,本家也早就没落,在京城里很不打眼,不过冠着与太.祖爷一道打江山的虚名。
曹氏却不同。
她出自曹家二房,生母是曹二老爷的贵妾,虽是庶女,可她伯父却是同陛下一道远征时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而今也并未退出朝堂的核心。
这几日,周绍还正在为陛下令他赴淮州办差的事忧心焦躁,可这两名秀女一来,倒彰显出旁的意味来。
在今日事发前,京城内外,无人不赞一句小陈氏贤良淑德,为了照顾长姐的子嗣,甘愿为周绍的续弦。
赐婚的旨意原也是周绍求的,宫里也并无异议,可二人成婚短短数月,今年选上的秀女就被指来了成郡王府……
若说是因宫里对成郡王妃不满,不免牵强了些。
照青娆想来,宫里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为周绍开枝散叶,好让他子嗣丰盈,不至于受人诟病;二来,将这并不算落魄的曹家女指来成郡王府,多半是要曹家在什么事情上为王府出力了。
曹家女,在这些当权者心里,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世上人多是身不由己,可青娆自个儿都在泥潭之中,更无暇顾怜她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周绍的宠爱,这是她最大的倚仗,她不会分给任何人。哪怕这个女子,对周绍的前路大有裨益。
青娆默默地想着,直到脸颊被蒸得发烫,才有婢女小心翼翼地唤她,拿软毛巾子服侍她绞干青丝,换上月白亵衣。
等她回房时,周绍已然坐在了炕桌边,把玩着她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绣件。
青娆立时红了脸,不依地上去夺:“王爷快还给妾!”
她的女红从来是拿不出手的,哪怕常常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活儿,进益也不大。
周绍却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将东西放到背后不给她,闪躲几次,直到那人儿细眉微蹙,才将计就计地画地为牢,将人圈在怀里。
“这般小气,给我看看怎么了?”他揶揄地笑,眉眼里很是放松。
青娆瞧着心间一动,这可大不是昨日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了。
周绍是今日被召进宫时,才知道他府上被赏的两个秀女中,有曹氏女的事。
宫里的恩旨是下给了几位秀女,但毕竟是赐妾,倒不好大张旗鼓给几个王府下旨意。
且成郡王府的这两位是最后挑出来的,旨意一下,两个秀女就踩着选秀散场的尾巴被送回了家。
曹氏心急,早早网罗好了廉氏,打点了宫里的嬷嬷托她来王府问话,不巧,碰上昭阳馆出事,从嬷嬷口中听明白了曹氏底细的陈阅微自身难保,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一桩?
而被交代了一句打听清楚两个秀女底细后来回话的余善长性子最是老辣,眼看着府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敢多嘴替新人说好话,只缩着脖子当鹌鹑,提也不敢提一句。
倒是今日周绍进宫给顾皇后请安时,听她提了一嘴,才明白其中的关窍。
顾皇后和陛下夫妻几十载,早已不是普通的内宫妇人,陛下前脚当着朝臣的面要派周绍去虎狼之地淮州,后脚就送来了曹家的女儿,而曹家的根系,亦是在淮州西侧,如此巧合,周绍顿时豁然开朗。
曹炜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曹氏虽然不是曹炜的女儿,却也是曹家嫡支,宫里选了曹氏女过来,往小了看,是在为淮州之行给他增加筹码,往大了看,更是对他身份的抬高。
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是担不起曹炜这等人的效力的。
周绍竭力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可眼角眉梢的快意还是透露出了他的几分想法。
顾皇后看着,也只是微微一笑,临出宫时又叫人包了许多点心让他带出去。
自打回京以来,周绍常常进宫来给顾皇后问安,顾皇后起先三回里只见一回,如今倒是次次都见了。
皇后宫里的老人熟知顾皇后骨子里的傲气,自然也能看出一二,对待周绍也是越来越客气。
皇后望着那年轻的背影,听得身侧的老嬷嬷低声道:“娘娘如此关怀,也不知道他担不担得住。毕竟不是亲生的骨肉……”
皇后看了她一眼,眉梢纹丝不动。
“便是从前,也不是亲生的骨肉。”
于她而言,是懿康太子的孝敬,还是成郡王的孝敬,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她的嫡子早年便夭折,从那以后,她活着的指望就只剩下大晋的江山和陛下。
陛下苦心孤诣为她挑出来的儿孙,她只有感念的份儿。
“他要担得上陛下的指望才是……”
淮州之行,凶险重重,哪怕有曹家为助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事。
但只有办成了这件事,陛下与她才能放心地将江山交给年轻人。
……
想到今日在皇后宫中的见闻,周绍的眉眼就不由更加舒展。
他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当年在太子麾下时,也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时他只是闲散王府中的嫡次子,争赢了家中荣华可再延续三代,争输了好歹也有长兄的爵位托底,全家不至于困顿。
如今却不同。他大大方方地同那些人争权,虽没有明说要夺嫡,可有心人早已看出端倪,此时再去搏命,一旦输了,偌大的成郡王府,乃至于襄州的襄王府,都只剩下死路一条。
是以初时听见赴淮州的旨意,他才会那般寒心。好在柳暗花明,君心并非全然无情,如今再看,他才有些底气同淮州的世家们周旋。
心情大好,对着青娆才有些了逗弄的兴致。
要知道,昨夜,他还在为小陈氏下毒一事怒气难消。
“您定要嫌弃我笨手笨脚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却微微鼓起,像极了周绍曾见过的赤鲑,煞是可爱。
周绍看得好笑。
她一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尽善尽美,可她不善于女红之事,早在第一回 见面时他就晓得了,偏她不知内情,反而显得天真稚气。
“笨手笨脚,本王也认了。谁叫本王只有你一个可心人儿?”他捏捏她的鼻尖,对方却扁起了嘴,往后躲了躲。
周绍挑了挑眉,偏不依她,长手一伸又将人捞了回来:“这是闹得哪门子的脾气?”
他就看见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幽怨的眼神,闷闷道:“可见是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王爷有了新人,正是高兴的时候,可不就开始嫌弃妾粗笨了。”
周绍反应了一会儿,原以为说的是小陈氏,缓过神来才明白指的是两个秀女。
倒不怪他迟钝,于他而言,两个秀女不过是个象征圣恩的符号,他之所以兴奋,为的是谋权夺利,对于她们本身,周绍实然并没有太多情绪。
倒不曾料想,青娆竟吃起醋来。
他纳奇道:“往日里你最是贤良大度,还时常让我去瞧孟氏,怎么今个儿倒转了性子,吃起没影子的人的干醋来?”
就见女子轻哼一声:“这如何能一样?妾比几位姐姐进府晚,论资排辈也自然没有我吃醋的份儿,可她们却不同……”
周绍便露出了然神色,哦了一声,故意道:“原是这样的道理。说起来,本王也有日子没去孟氏那里瞧瞧了,她照顾敏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此言一出,自是得了美人一顿白眼,欲言又止了一阵,末了酸溜溜地道:“王爷可真是多情人物……”
周绍顿时再不顾忌,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姑娘,明明心里这般不乐意,作甚还要扯这些个冠冕堂皇的道理?你是内宅妇人,又不是朝堂政客,你不乐意,便道一句不许,我哪里还能不依你?”
却见美人半信半疑:“妾说不许,王爷便能依我吗?”
他笑着颔首。
一双纤细的臂便环住他的颈子,撒娇道:“那,王爷不许急着让新人进府。”又顿了顿,像是担心言论太过大逆不道,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道:“也不许去王妃和其他姐姐那里。”
周绍眼眸深邃地望着她一番小女儿作态,只觉得此刻的心情与在宫中窥见圣意的刹那竟是不相上下的美妙。
从前他总计较着,觉得她过于谨慎,除却她一开始便认定的对头方氏,对宅子里的其他女子都太大度了些,让他觉得她的真心有太多顾忌,不够纯粹。
尤其是小陈氏进府后,她数次规劝他不要宠妾灭妻,这种外人称道的行径,却叫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直到昨日东窗事发,她猛然发现自己忠于的主子背弃了她,那股小女子的劲儿才渐渐现了出来,一副要霸占他的模样。
算不得贤良,却叫他心里格外欢喜。
“都依你。”他呼吸热烈,咬开她水蓝绣缠枝月季的衣襟……
门外,余善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站得更远了些。
心里称奇:从前看着昭阳馆这位最是规矩,凡事都不肯叫人挑出错来,如今受了刺激,倒全然变了性子,瞧着倒有宫中宠妃的做派了……他心里暗暗为正院捏了把汗,这位一旦不忍气吞声了,他看,正院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安稳度过。
*
正院,服侍的下人们俱是凝神屏气,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生怕惹了主子的眼,被怒火波及。
一连几日,王爷都没有踏足过正院。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听闻王妃写去襄州给鹤公子的家书也被承运殿给退了回来,道鹤公子学业繁忙,等闲不必写信回去。
谁都知道,鹤公子体弱,王爷根本没有给他太多学业上的压力,如此理由,一听便是托辞,显然是不愿让正院多接触鹤公子了。
陈阅微的心情却比下头的人还要焦躁。
她顶着和长姐有几分相似的一张脸,又有鹤哥儿亲姨母这个天生的身份,按道理来说,怎么都不会输。可若是因昭阳馆的事,王爷认定她品行有暇,不宜教导鹤哥儿,那才是断了她最大的倚仗。
为今之计,宜尽快打消王爷的疑虑。否则,她的后半辈子就当真没有指望了。
若是普通人家,陈阅微还能靠着娘家势力施压夫家,可她心知肚明,她的夫君是将来的天子,任何的强权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反倒惹他厌烦。只有挽回他的心,并且生下康健的嫡子,她才能坐稳将来的后位。
一筹莫展时,内使胡雪松给她出了个主意。
“……旁的都罢了,只要王爷认为娘娘是真的贤良大度,疑心便可消除。”
她敛了敛眉,难得给了胡雪松一个正眼:“你待如何?”
胡雪松弯着腰,表情谦卑又小心,试探道:“今日之事,说起来娘娘并没有错,不过是王爷偏信偏听,怜悯庄夫人所致。奴才听闻,宫里选出来的两位秀女,论起姿容来也不比庄夫人差多少,若是娘娘容得下他们,断然也没有容不得庄夫人的道理。”他见陈阅微脸色变了,又忙道:“且若有新人分宠,时日一久,王爷对庄夫人的怜悯也就散了。不过是妾室,主母不许她有孕,不是再正常不过?”
这话倒是说到陈阅微心坎里了。
说到底,在她心里,庄青娆一直都是她的奴婢。她要利用她,却也忌惮她脱离掌控,没给她下断肠绝命的毒药已经是她心善了,不过是不许她有子嗣罢了,她一个当家主母,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左不过是王爷太宠她,她才落了下风。
对那两个秀女,她原本担心被分宠,可此时再看,即便不让人进府,她身上也没有宠爱了,既然如此,她们进府,受损的反倒是庄氏……
王爷将来是要做九五之尊的,虽然前世他后宫并不丰盈,但也未必终身都是如此。多两个侍妾而已,算得上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陈阅微缓缓吐出一口气:“去打听打听,王爷这两日什么时候在承运殿。”虽是同意了,可这种事她可不愿被庄青娆看笑话,也只能偷偷地给王爷服软了……
翌日,胡雪松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让郡王妃掐着时间到了承运殿外头。
余善长想拦她,陈阅微就拉下了脸:“本王妃有正事禀告王爷,余公公可不要忘了尊卑。”
余善长脸色微僵,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低着头的胡雪松,想了想,皮笑肉不笑道:“那王妃请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