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座府邸的主子是王爷夫妇,纵然王妃一时失势,他也不好太过得罪。只是余善长一向是小肚鸡肠,眼下应了,心里却不知多膈应。
陈阅微进了殿,立时对着周绍行了大礼,语气凄楚:“妾身给王爷问安。”
周绍不喜她不告而来的做派,也不大愿意见她,便没什么好声气:“王妃来做什么?”
陈阅微长睫垂下一片落寞,柔声道:“妾身知道王爷心中对妾身有怀疑,可妾身真没有做过害青娆的事,妾身也是被蒙蔽的……”
“此间事已经了了,便不必太多着墨。”周绍却有些不耐烦,他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这等事,出计谋的是她的母亲,动手的是她的丫鬟,她又当真能丝毫不沾身?
陈阅微抬起脸,表情无辜又委屈,却依言不再多说,转而道:“时日还长,妾身相信,王爷迟早能明白我的性子。今日来,却是因宫里两位秀女妹妹的事……”她简单介绍两句,建议道:“尤其是曹家妹妹,家世不凡,王爷也该早早将人接进府来,为您绵延子嗣才好。”
周绍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表情也缓和了些许。
“这等事,才是你身为主母该操心的。”
陈阅微刚要露出一个笑,却听他道:“不过这两人本王另有安排,暂时不必让人进府。”
直到回到正院,陈阅微都还没缓过神来。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这般贤良大度要迎新人进府,王爷怎么会不同意?
直到胡雪松打听完了消息回来,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闻是庄夫人对王爷使了小性子,闹着不许两位秀女进府,哪晓得王爷竟当真应了……”
陈阅微指尖被掐得发白。
不仅当面应了,就连背地里,她给递了梯子,王爷也肯为了庄青娆不下去。
他怎能为一个妾室做到如此程度?
昭阳馆里,青娆听着全禄阳的回禀,勾起一抹笑来。
两人之间的私语,自然不会轻易传到外头去。之所以能传到陈阅微耳朵里,就是因为她是故意让她知道的。
她毁了她的一辈子,她自当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第102章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
京城,摘星楼。
此处常聚集文人雅士登高赋诗,每逢春闱秋闱之时,亦有学子在此搏名,因而声名远播,被视为高雅之所。
但却鲜有人知,摘星楼是鹘影司在京城最大的情报聚集点。
郑安为成郡王效力后,便常常出没此地,与各路人士结识。
先时有人觉得他面生,也不像是读书人的模样,不免心存戒备。等暗地里打听清楚了来路,才晓得这位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成郡王的“连襟”。
有人不屑,认为他上蹿下跳为王府妾室收拢人手,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更多的人则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怠慢的态度,三次邀约里总要去上一两回——听闻成郡王颇为宠爱那位夫人,就连京兆尹家也曾邀约她上门做客。
别看京兆尹在这些皇亲勋爵里排不上号,但其手握实权,对于在京城谋生的大多数人来讲,也算是个大官了。
郑安有明面上的身份做遮掩,没人觉得他时常出入摘星楼有什么奇怪。
直到这一日,明德侯请了朝中数位同僚去酒楼畅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楼梯上正遇上送客的郑安。
明德侯原本没留意,等擦身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同僚好奇问:“那是什么人?侯爷识得?”
瞧他穿得通身富贵,气度不凡,像是哪个大家子弟。
明德侯微微拧眉,又松开,笑道:“不过是觉得有些面善罢了,兴许和家里沾着什么远亲罢。”
闻言,众人便不再多问了。
明德侯府是老牌勋爵,树大根深,人丁繁茂,即便是族中子弟,对面不识也是寻常事,这种事情放在京城各家各户里都不算稀奇。
应付了同僚,背地里明德侯却让长随悄悄和酒楼的人打听那人的来历。
等夜里回了府,瞧见自家夫人,才微微吸了口气。
郑氏纳奇道:“这是怎么了?”
“也是奇了,今日在摘星楼应酬,遇见一个年轻人,和夫人你的容貌竟有五分相似。”
日日得见的枕边人,白日里一时反而想不起来,等看到了郑氏,明德侯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那么诧异。
原本神色慵懒的郑氏听了这话,忽而坐直了身子,细问他的年岁模样,什么情况。
明德侯原本只是当件稀奇事笑谈,见自家夫人这样郑重,挑眉道:“怎么?难不成是郑家子侄?在京城行走的几位年轻人我都见过,这位倒是头一回见。”
燕州郑家是百年望族,郑氏女都是精心教养出来与高门大户联姻的,对于男丁,郑家的管控就更加严格,即便不入仕,也不至于让人在外头乱跑。
郑氏却拧着眉头:“你不知道,我家那弟妹善妒,从前我弟弟有一姬妾所生的孩子,养到七八岁上,一次出门游玩后就不见人影了。说是京郊附近有拐子出没,可家里人都觉得,是秦氏把人给害了……”
提起往事,她面色很难看:“虽是男孩子,但毕竟是妾生子,秦家也是大族,当时家中长辈想着他们都还年轻,总还会有嫡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处置了几个家丁。哪晓得,这些年过去,我弟弟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夫妻几十载,郑氏也没什么不能对自家侯爷说的。且在她想来,此时都是秦氏的错,莫说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便是后来那些年频频出意外的妾室通房们,乃至郑康顺养的外室们,也少不了秦氏的手笔。
可秦氏装得温柔良善,她弟弟没心眼,倒被她哄得团团转。
对于弟媳秦氏,明德侯也不是没有怨言。他娶郑氏女,求的是郑家的助力。郑氏出身嫡支不假,可同胞兄弟只有郑康顺一个,其他的堂兄弟固然也有出息的,但到底隔了一层。有时他要向郑家借力,都觉得没那么顺遂。
他不由叹息:“幸而吾家有贤妻,吾才能安心在外头替全家奔前程……”
郑氏被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这些作甚。”
倒不是她有多爱慕她这位夫君,作为郑氏女,从小被教导的就是在联姻中平衡娘家和婆家的利益,她自己有儿子,又有强有力的娘家,明德侯也不是个拎不清的性子,这些年下来,宅子里那些姬妾生的儿子都只是嫡子的助力,所以她才容得下他们。
缓了缓,郑氏又转回了话题:“可勘哥儿走失时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若是一直在京城,怎么不寻机上门来相认?”
郑氏女嫁的都是高门大户,郑家嫡支在京城也有大宅供入仕的官员和读书的子弟居住,不至于让他求助无门。
明德侯就笑笑:“没查清的事,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认错了人。若真是勘哥儿,只怕那孩子心里存着怨气罢。”
郑氏本还想着,若真是郑家走失的孩子,她愿意从中说和,让弟弟认回孩子:一来,能打压弟媳秦氏的气焰,省得自己每次回娘家对方摆嫂子的架子;二来,也能让弟弟有个香火。听了这话,却是拧眉不乐意道:“他在外头为人差遣,还做了贱籍的赘婿,该是他没脸面见郑家的祖宗才是。”
郑氏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哪怕是郑家有负于郑勘,他也该挤破脑袋为得到郑家的认可而下功夫,哪能自甘堕落到去当陈家家生子的赘婿?
明德侯忙安抚妻子道:“行了,何必动怒?既然对方没有这个意思,咱们也不上赶着就是了,想来将来后悔的会是不懂事的孩子。”
可明德侯心里却在想:与其让郑康顺那个败家子认回郑勘,倒不如自己悄悄和他联系上,也好借机搭上成郡王这条线。
明德侯府传到他这里,已经不如往日的风光了,若是在这次皇权交替之际没能角力成功,只怕不出两代就要彻底没落了。
原本他一心想着,河间王最得圣心,无论如何都能胜过裕亲王那个蠢货。可陛下近来对成郡王的倚重,又叫他有些不确定了。
明面上他不能两头下注,所以为今之计,还是不能叫郑勘认祖归宗的。
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好同眼高于顶的妻子郑氏说。
*
郑安回到成郡王府外院时,丫鬟刚备好了洗脚水。
青玉头发已经散了,却明显是还没睡,郑安眉眼柔和下来:“怎么还没歇息?”说罢,便挥挥手让丫鬟离去。
这是妻妹从昭阳馆里挑出来的小丫鬟,想的就是青玉月份大了,身边一刻都不能短了人。
如今庄家人还是奴籍,但得脸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身边都有服侍的小丫鬟,这也是宅子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庄家人从前在陈府不摆这些架子,但此时情形特殊,正院又虎视眈眈,青玉拗不过妹妹,只能应了。
但平日里她很少使唤小丫鬟,左不过让人陪着她说说话,在屋子外头走两圈罢了。
今日也是小丫鬟见天色太晚,怕受责罚,才主动端了水要服侍她。
等人走了,郑安就十分熟练地蹲下身,给因怀孕小腿臃肿的妻子洗脚。
这不是他头一回干这种在旁的男人眼里石破天惊的事,但青玉见了,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郑安没有家人,性子又老实沉稳,庄家说是让他当了赘婿,其实就跟又养了个儿子是一样的,平日里崔氏也没少念叨着他,疼女儿的时候顺带着也对这个满意的女婿嘘寒问暖,早就是再贴心不过的一家人了。
“你这样,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郑安笑了起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又微微拧着眉,嘀咕着怀这个孩子她遭了太多罪,这几日连走动都不便了,让他看着心惊胆跳。
青玉就大大咧咧地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郑安抬起头,看着她双眸亮晶晶的模样,一时眼眶微热。
从年少时被她捡回家的那一日起,他的眼里就只剩下她了。好在,她也渐渐对自己有了好感,愿意成为他的家人。
——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锱铢必较,只要笨拙地靠近她,就能得到同样真诚回应的家人。
自打为成郡王效力后,他手中有情报有人手,还能借势,赚到钱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王府里有妻妹这位宠妾在,余内侍也将庄家人的生活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岳母和青玉都担心惹人口舌,怕因身份问题给妻妹带来麻烦,选住处时也只敢在下人房里找一处稍好些的,不肯去住客院。
他余光扫着不算宽敞的屋子,捏紧了青玉的手:他的心爱之人,他只想让她每日都过得更好一些,而不是生死捏在旁人手里,连稍微豪奢些,都担心给妹妹带来灾难。
夜里,拥着青玉入睡前,他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明日让爹娘过来吃饭吧,我从外头买一桌席面,好好孝敬他们二老。”
娘托他查的事情,他已经有眉目了,正好趁着正院落入下风,王爷对妻妹心怀愧疚的契机出手,一劳永逸解决了庄家人的身份问题。
青玉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郑安面上却现了一抹期待的笑意:等事情了了,他看好的宅子就能记在她名下了,到生产的时候,就不会那般受罪了。
*
陈阅微故作贤良的提议未能被采纳,正院一时便继续沉寂了下来。
胡雪松见势不妙,不能眼看着正院门庭冷落,这几日也是失了从容,开始着急上火,底下的小内使给他捏肩捶背时也是动辄被他打骂。
有机灵的内使就小心建议道:“您不如去求求余爷爷,他在王爷跟前说得上话,多美言两句,王爷说不定也就消了气了。”
胡雪松冷冷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余爷爷忙着呢。”
那老货从来都是最会看眉眼高低的,如今见正院不得宠,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这种事,想来也不会帮的。
“哎哟,再忙还不是要给王妃面子?说破了天,王妃也是正经主子,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有一直置气的道理?”
这话倒让胡雪松脸色缓和几分。
内侍省出来的拔尖人,个个都不是只会听主子话的庸才,真正有脸面的,是能三言两语说得主子念头转圜的。余善长如今在王爷身边渐得倚重,说不定也有了这样的本事和胆量。
只是要打动他,要花些功夫罢了。
胡雪松便遣人去打听余善长近日的喜好,得知他近来不当差时常出去听曲儿,便动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