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院家大业大,敢狠下心肠消耗王妃的地位和在王爷心里的情分,昭阳馆可不同。本就是靠着情分站稳脚跟的,他若不和这几个大丫鬟拧成一股绳,来日府里来了更美貌更贴心的新人,还不很快把昭阳馆挤得没位置站?
方夫人如今的地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且方夫人好歹膝下还有个容貌受损的儿子呢,昭阳馆可还没有子嗣。
怀着这样的念头,全禄阳并不敢像胡雪松那样四处树敌,好在这位大丫鬟最是忠心,只要是对夫人好的事,她都很好说话。
等全禄阳口条流利地将来龙去脉同青娆禀报清楚,青娆也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陈阅微有娘家当靠山,她在英国公府乃至成郡王府这两年也不是白经营的,宫里要筹备娘娘千秋的事,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当然不能顺着陈阅微的意,让她如此轻易地就翻了身。想脱困,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这才公平。
但另一事她却不大放心,又确认道:“那戏折子没有引来太多人看吧?”
全禄阳忙道:“夫人放心,迄今为止也就唱了三折,前两折里都是寻常戏文的内容,且大多数人都是从京城里请来的帮闲,充个场面而已,必然不会对王爷和您的名声有什么损伤。”
京城居大不易,这些个戏班子每每出了新戏,有时为了叫座,也常会花钱请城中的帮闲营造观者云集的假象,等吸引来了真正的看客,这些人也就陆续退场了。
故而这些帮闲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前两者妻妾争宠的戏码,在京城的戏文里也不是稀有的情节,如那等颂扬妻子贤良孝顺,任劳任怨伺候公婆的戏文里就经常出现类似的桥段。
也就是余善长耳朵尖,生性谨慎,身边又是胡雪松,给他看的戏折子的后篇又隐喻了秀女的事,否则寻常人还真听不出什么门道。
青娆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她是要让正院落入圈套,却不能献祭王爷的前程。如今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就笑着赏了全禄阳一个厚厚的荷包,称许道:“幸而分来昭阳馆的人是你。”
全禄阳听得美滋滋的,立刻反过来恭维道:“您不知道,奴才也是挤破了头才能到您跟前服侍的。您这样和气大方的主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青娆脸上挂着笑意,也没真当一回事。
若是能留在承运殿,这些内使哪里会往内宅里钻?单看全禄阳的手段,比老辣的余善长还是差了些,但差得也不大多,否则也不至于被排挤出来。
能到她身边服侍的人,她早也打听清楚了底细。不过能力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踩着主子往上爬。正院的那个胡雪松,只怕到这会儿都没敢让陈阅微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心里也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句:从前她便是微末人物,如今也能对旧主操戈以待,眼下身份变了,却断断不能小觑这些看着不起眼的人。
胡雪松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这些此刻都要先放在一旁,她从匣子里取出一物,笑了笑:“说起来,今日还没有给王妃请安呢。”
姐姐青玉快要临盆,王爷偏偏要在不久的将来远行,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等王爷一走,陈阅微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姐夫郑安查来的消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第104章 崔氏
初夏的午后,闷热得像是粘稠的浆水,沉沉地包裹着王府外院内这间小小的下人房。
崔妈妈坐在床边一张旧条凳上,手里是一件即将完成的藕荷色婴儿小褂,给长女青玉那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几十年下来,针线活计是熟稔的,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好看,却也算是合身的。她有这份心意,庄青玉心里感动,也不在这时候再调皮捣蛋下母亲的面子。
绣花针在指尖翻飞,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扯回了数年前的时光里。
那时,她是崔家秀才家的姑娘,崔姣。
年幼时,父亲崔秀才亲自用粗糙但温暖的大手教她握笔,点墨于宣纸,写下娟秀工整的楷书。
她穿着母亲留下的、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柔软的细棉布襦裙,上面绣着几茎秀雅的兰草。虽非绫罗绸缎,却是清白的门第、读书人的体面。
继母张氏进门后,这仅存的体面便如庭院里的春花,过了时节便迅速凋零殆尽。
她小心翼翼保存着的书籍,被继母不留情面地收走,说是烧了,可她晓得,多半是被她拿回了娘家。
继母刻薄的声音更是如同淬了毒的鞭子:“姑娘家识字多了心思野!学好针线伺候人,将来寻个殷实人家嫁了才是正经!”
父亲是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考上举人功名,在当地做个小官。从前母亲在时,家里一应的事都是母亲操持。等继母过了门,他也无暇去体谅女儿的心情,只是理所当然的将家里交给了枕边人。
崔姣被一双无形的手勒得喘不过气,越来越繁重的活计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微末的存在,逐渐感受着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那些远去的书册一起,缥缈如烟散去。
当父亲在继母的哭闹和所谓的“知根底的好人家”劝说下,期期艾艾地提起让她给知县做妾时,她那颗被绝望泡得麻木的心,竟生不出太多挣扎。认命了吗?或许吧,不过是从一个透不过气的牢笼,换到另一个镶金嵌玉、但同样只把她当摆设玩物的樊笼罢了。
但父亲很快就有了别的想法。
继承了生母容貌的长女一日比一日生得好,又会识文断字,他全然可以把她送到更高的门第,以换来锦绣前程。
“姣儿,爹糊涂了……你是秀才家的姑娘,怎能为人妾侍?爹舍下这张老脸,去找当年的同窗……”
崔姣只觉得麻木。当知县的小妾,和门第更高些的官员的继室,对她来说没什么大的差别。
但事情往往能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崔父从外头归来后不过几日,忽然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十余日后,撒手人寰。
黑沉的棺木停在灵堂,烛泪缓缓滴落。
崔父尸骨未寒,叔伯们便露出了豺狼的嘴脸,夺产驱人,雷厉风行。
平日在家中只知撒泼打滚、对她这个继女刻薄至极的继母,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却瑟缩得像只鹌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很快,他们就被扫地出门,灰溜溜地踏上了回了族中老家,那个一岸之隔偏远乡下的路上。
回乡的路上燥热难当,蚊虫嗡鸣。继母破天荒地递过来一碗水:“喝点吧,这天热的……”
她本就因崔父的骤然离世心神恍惚,想着这几日来从来敌对的她们也算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情分,就没有太过防备,哪知喝了两口视线便天旋地转,瘫软在地。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继母愤怒的咒骂声和对某个人谄媚的讨好声,在她耳边嘀咕说是崔父之死都是被她害的,要把她卖去烟花之地赚些盘缠回乡。她想,她的死路终于还是到了。
再醒来时,身边早换了一堆陌生面孔。
“王二牛!你少给老娘打马虎眼!打量老娘不懂行市?”一个声音洪亮、衣着干净的牙婆叉腰怒斥那个叫王二牛的男人,“连来路都说不清楚,你敢往春水楼那边卖?万一有问题,陆爷就能扒了你的皮!”
她听不大懂两人在争辩什么,只知道后来是那姓李的牙婆占了上风,王二牛只好将人给了李氏。在李氏口中,将她卖去更远的地方,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才最保险:“那银钱可不比往那处卖来得少。”
后来,她便辗转进了陈府,签下卖身契,换上了统一、粗糙的葛布褂子,成了陈家低等粗使丫头。
命运的车轮似乎暂时转进了一条稍微平坦些的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鼓起勇气指出了账房一时的疏漏,竟得了老夫人的垂青。老夫人目光锐利,一试之下便发现她识字、懂账。
没过多久,她身上就换成了管事娘子们穿的青布窄袖比甲和细棉衬裙,虽仍是仆人装扮,但被提拔到了老夫人院子里,衣食住行同低等的丫鬟们都大有不同,让她不再疲于应对各色人物的刁难和冷眼。
但这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同样沉闷的午后被轻易打破。
她得了许多赏赐,又常出入老夫人身边,于是头上开始有钗环点缀,整个人不再灰扑扑的,变得生动明亮。于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子不知何时便留意到了她。
一日,那人喝得微醺,眼神黏腻地将她堵在了路上。那双汗湿油腻的手摸上她的脸颊时,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那人一巴掌,而后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那一池碧波沉沉的湖水奔去。
自打继母进门后,她就很难体察出活着的丁点儿好处,旁人看了畏惧不敢靠近的幽冷湖水,在此刻她的眼中却如同巨大的怀抱,能让她逃离这卑劣的现实,重回儿时无忧无虑的光景。
脚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湖水的一刹,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哭腔的、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她的脚腕也被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死死箍住。
“别跳!别死!求求你!不能跳啊!”
她几乎是耗尽了力气转过头。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眼花,只看到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裳、身材高大的年轻小厮半跪在地,那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急切、恐惧,还有一种她此刻难以理解的恳求——她想起来,那人名叫庄禀义。
陈府的家生子,母亲是府上大厨房的管事妈妈,府里不少小丫鬟都想嫁给他。但在她眼里,却只是一个她只认得脸,从未说过话的年轻小厮。
后来的故事,如同柳暗花明。这个看似粗莽、地位低微的庄禀义,凭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韧劲和不按常理出牌的机敏,连蒙带吓,硬是抓住了那人的软肋,让他最终灰溜溜地滚了蛋,不敢声张。这段差点把她逼入死路的插曲,便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在府里没有起丝毫波澜。
此刻,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将崔氏从漫长的追忆中拉回。她抬起头,微微眨了几下眼睛,驱散眼前的氤氲水汽。是庄禀义回来了。
他整个人带着一股室外蒸腾的热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但有一些东西,却始终没有变。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纸包,略带得意地笑着,轻轻放在桌上:“青娆让厨房给备的,说你爱吃这个绿豆冰糕,天热吃了消暑。”微凉的甜香丝丝缕缕散开,驱散了小屋里的沉闷。
崔氏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她这辈子,经历过锥心刺骨的凉薄,也尝过如履薄冰的艰辛。前半生纵然清贫坎坷,上天却到底把庄禀义这样一个人送到了她身边。他或许不够体面风光,也不懂舞文弄墨,但他给她的,是毫无保留的偏爱。
当日嫁进庄家,婆母万妈妈对她百般刁难,嫌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小姐做派”时,是这个八尺大汉,像个泼妇一样挡在她前面,又哭又闹甚至作势要撞墙——“娘啊!您要逼死我媳妇,就是要逼死我啊!没了她,我怎么活得下去啊!”
那副蛮不讲理、死缠烂打的混账样子,把一向彪悍的万妈妈气得干瞪眼,只能在屋里捶床大骂“没出息的窝囊废!”,骂完了却还是得捏着鼻子认了她这个媳妇。这实实在在的庇护,是多少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安稳。
她在庄家生活的这些岁月,是她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母亲的泪水、父亲的无能和继母的气急败坏了。是不是奴仆,在她眼中其实并不是很要紧,只要这个人和她的儿女在身边,她其实就很高兴了。
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如今却成了陈家上下拿捏他们的筹码,在陈府时,大女儿青玉就差点被人害,幼女青娆被她们毁了亲事,还要被害得子嗣艰难,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氏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温柔的暖意深处,逐渐滋生出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她厌恶自己作为崔家女的岁月,也不认为父亲崔秀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可父亲的秀才功名虽小,却是白纸黑字、不容作假的清白根基,按照当朝律法,强买良籍子女为奴,即便是树大根深的陈家,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郡王妃以为,这份卖身契能拿捏青娆,拿捏庄家人,可她不知道,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把柄。
让全家人脱籍,是幼女青娆的夙愿,如今,便让她这个没用的母亲助她得偿所愿。
第105章 正院对峙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正院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堂屋内,冰鉴无声地吞吐着丝丝凉气,陈阅微手握一卷经文,表情有些心不在焉。
今岁是她嫁进成郡王府的第一年,库房送过来的冰便不足量了,算起来还不如她在闺中时的份例多。可见王府里也都是捧高踩低,即便她是正妃,一旦不得主君欢心,也少不了被人克扣。
饶是如此,庄氏要来给她“请安”,她也得把冰鉴抬出来撑场面,不能在她面前显得窘迫。
“王妃,庄夫人来了。”丫鬟隔着门帘禀报。
里头的人很快便发话让她进去。
青娆走进堂屋,便见陈阅微穿一袭月白轻纱对襟夏衫,下着水色湘裙,青丝被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并蒂莲簪挽起,整个人端坐在上首那张嵌螺钿紫檀木圈椅中。乍看过去,一如往日般清丽脱俗,温婉无害。
可若是细瞧,亦能瞧出她眉眼间若隐若现的阴霾。
与此同时,陈阅微也在打量这位明显来者不善的旧仆。
“妾身庄氏,给王妃娘娘请安。”她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行礼的动作却很敷衍,只微微一欠身便作罢。不同于往日的低调谨慎,庄氏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蹙金孔雀纹的罗裙,衣前戴了一串青石珍珠长链,腰挂蜜蜡禁步压裙,通身颜色张扬得十分刺眼。
不等她发话,她就先自己寻了座坐下,发髻上盘金丝嵌红宝的步摇微微晃动,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宠妾的跋扈。
她心里气得发狂,嘴角却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只笑意未到眼底便冷却:“日头毒着呢,妹妹不在你的昭阳馆待着,怎么过来了?”
她声音依旧温软,仿佛之前那些阴谋诡计从未发生。
庄氏却只是冲着她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您是郡王妃,妾自然要过来给您问安。不知娘娘近来精神可好?”最后一句落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意味。
陈阅微强忍住到了嘴边的冷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妃这里一切都好,劳你挂心了。”
心里猜测,难道这贱婢是听说了皇后千秋的事,特意赶来看她笑话的?
“既如此,有一要紧事,眼下倒要禀明王妃。”
陈阅微心头微跳,面上笑容不变:“什么事这样郑重?”
青娆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笺纸,盯着陈阅微的眼睛,慢慢道:“王妃可曾听闻,有高门贵户强逼秀才家眷为婢,一朝被人揭发,举家都身陷囹圄的民间逸闻?”
陈阅微蹙了蹙眉,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自然,本朝重士子,但凡得了秀才以上功名的,家眷只比官眷低上半头,若是为奴为婢,岂不将朝廷脸面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