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使们在宫里是任人使唤的玩意儿,换了行头出宫后,便爱拿着银两寻主子们平日里爱的消遣。
莫说是余善长,就连胡雪松自个儿也是颇爱听曲听戏,喜欢的就是被人捧着的感觉。
这一日,他便邀了余善长一道出门,到他平日里爱去的茶楼听戏。
余善长姗姗来迟,通身穿得像富贵人家的老爷,若不是一开口的嗓音,胡雪松还真有些不敢认。
他暗骂这老货在王爷身边没少捞银子,嘴却放得比谁都甜,拿着折子请他点戏。
余善长近来来得少,随意瞟了一眼便让人常近日茶楼里卖座最好的,当是听个新鲜。来赴约哪里是为了听戏?他是要看看这小子能出多少诚意,说动他在王爷跟前替王妃说好话。
太监们没有香火传承,所图的无非名利二字。只要利益够大,风险又不是致命的,他还是愿意试试的。
毕竟,宫里刚传出来消息,今岁皇后娘娘千秋要大办,那种场合,王爷王妃总也要联袂出席的,哪能一直这样冷着?
若是能做个顺水人情,又能得利,在他看来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所以他今日才肯赏脸,听这一折戏,听什么,倒是不重要。
胡雪松却是下过功夫的。桌上一应摆着外头能买来的最好的巧点儿,台上的戏子也是唱功了得,嗓音缠绵婉转。
“这人倒是有几分本事。”余善长夸了一句。
胡雪松立时道:“他们这班子也是有底功的,我平日里也惯爱来听,能入您的眼,真是他们的福分了。”
他认真拍着余善长的马屁,没怎么留意台上在唱什么,便见余善长听着听着拿着果子的手就不动了。等这折戏唱完,还特意叫来了班主,让他把后头的本子拿来给他瞧瞧。
班主有些为难地看了胡雪松一眼。
胡雪松就拉下了脸:“贵人赏识,你们可别不识好歹。”
在京城混饭吃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个“特殊”的客人都不是好惹的。别看身份说出去不体面,可手里的权力是一点儿不小。
所以班主没怎么犹豫就听从了,让人呈了后头的戏本子给余善长看。
余善长快速地翻了一遍,面上带着微笑。
“不错。”他摇了摇手里的本子,“这本子唱过几回了?”
班主答:“这是新出的本子,我们也是从一个落魄举子手里买来的,统共也就唱了两三日。”
“这本子着实好,我愿意出高价买回去献给主家,只一条,日后不许再在外头唱这出戏,免得主家听了,觉得落了下乘。”班主听到银两数,忙不迭地点头。
胡雪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来给余善长送钱的,怎么对方反倒要给这班主送钱?
却见余善长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离开了。
到此时,胡雪松才猛然发觉出不对来。
他拽着班主的领子,问:“你们今日到底唱的什么戏?”他听着本就耳生,心里又记挂着事,便没怎么听进去。
班主也有些懵,便让一边的伙计简单说给他听。
听着听着,胡雪松的脸色就变得铁青起来。
“这本子哪里来的!?”
“从外头的举子手里买的……”
他气得倒仰,可茶楼里人员众多,他也不好当众对这班主如何,只好愤怒地跟了出去,脑子里清醒地认识到,他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买通了戏班子,还是茶楼主人,抑或是满堂的看客……
可无论如何,余善长恐怕要把这笔账算到请客的他头上了。
他气势汹汹地回到正院,想找那个给他献计的小内使,可无论他怎么找,一时都找不到人。
他走到正院的堂屋前,有心想禀告给王妃,好叫她在王爷跟前转圜,但稍一细想,便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今日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促成的。若是和王妃说了,王妃恼怒他坏事事小,说不定还要觉得是他被昭阳馆的人收买了……
再三咬牙后,他还是扭头回去了,心里却不停地咒骂着算计他的人。
……
承运殿里。
余善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若非事关重大,他是半点不敢来触这种霉头的。果然,王爷看了两页就脸色阴沉得可怕,恐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周绍却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妻子贤良却不得宠爱,在宅子里处处忍让,受人冷脸,宠妾满腔算计,跋扈善妒,将妻子选中的年轻侍妾拒之门外……
小陈氏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她得不到他的支持,不想着如何让他认可她,反倒在外头造势施压,想叫人人说他宠妾灭妻,好让他退步转圜心意?
她做梦!
他念着家里的名声,只发落了她身边的人,她却不识好歹,连做人正室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反倒给他拖后腿,败坏他的名声。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再顾全什么大局了。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子过来,王妃偶感风寒,久治不愈,无法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千秋之喜,望娘娘宽宥。”
第103章 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
却说这余善长平日里最爱追名逐利,下头人送上来的好处几乎是照单全收,唯独被胡雪松相邀的这一回,早早拂袖离开不说,一听闻王爷回来便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他贪财不假,却最晓得轻重,跟着的这位主子所图不小,他日日侍奉,自然晓得自家王爷是想同那两位争个高低的。
放在旁的闲散宗室那里,这种宅子里的香艳情事不过徒添风流名声,可自家王爷若是被扣上这种“宠妾灭妻”的大帽子,前途可就堪忧了——
龙椅上的那位,与皇后娘娘成婚数十载也仍旧敬重有加,即便是懿康太子当权时,云贵妃也得规规矩矩地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帝后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
在他眼里,宅子里头争宠,争破了天也是关上门的事。可一旦传到外头去,可就由不得他偏帮谁了,自得是样样为主君考量。
那出戏他听了半折就觉得古怪,等看了戏本子更是心头一梗:两位秀女因庄夫人一句戏言被拒之门外的事在府里都算得上是秘辛,却偏偏被有心人以这种形式张扬出去,只怕不止是要用名声对王爷施压,还想挑拨曹家等人出手对付庄夫人罢?
请他的人又是胡雪松,他不需要怎么去调查,就足够把所有疑心放在正院身上。
没想到,胡雪松那小子去了正院,为了出头,倒是越来越蠢,什么昏招都敢出!
此刻,听了王爷的命令,余善长的面色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大幅度的变化,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爷也认为是正院出的昏招,那这件事,他自个儿就全然撇清了,虽是难免得罪了正院,好歹能在王爷心里落下忠心的印象。
出了殿门后,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抢破了头争来的出宫侍奉的机会,可不是为了从内宅女眷手里争什么蝇头小利。鸡犬升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有王爷好了,他这个王爷跟前的红人才能好。
正院这一回,怕是真要难捱了。
*
既是惩罚,自然不会瞒得风雨不透。典礼署的人前脚将写好的折子送去承运殿,后脚正院就得到了消息。
有人来禀报给瑞香,她倒是诧异了一瞬,没料到从来在外院如鱼得水的胡雪松今日哑了火,倒轮得到她去主子跟前禀报。
这种坏消息,她本也不想沾染,可主子要是转头从旁人那里听到了消息,怕是更要了不得。
且如今红湘在养伤,从陈府跟过来的丫鬟们都以她为首,她也不好自己拆自己的台,于是眉头拧了又拧,还是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陈阅微坐在绣缠枝莲花的垫子上,佛龛下青烟袅袅,盈得一室香气,她穿得素雅,正认认真真地抄着经文,温善的面孔如同观音像背后的童女般慈悲。
王爷领了去淮州的差事,却一时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她派人回娘家打听,才知道原是宫里正在筹备皇后娘娘的千秋,届时皇亲重臣都要进宫给娘娘贺寿。
在她的印象里,顾皇后一向是贤良识大体的,先前也许是顾忌着懿康太子生母云贵妃的脸面,她的寿辰很少大办,反倒是云贵妃年纪轻性子浮,每隔两年都要寻由头热闹一场,好显摆她生出了大晋的储君。
如今懿康太子没了,有头有脸的宗亲都对那个空悬的位子蠢蠢欲动,这种关头,自然都要挤破了头在帝后面前表孝心。
陈阅微自打重生以来便在练字上下过苦功夫,如今一手的簪花小楷也是很能拿得出手了。面对着府里如今不妙的形势,她冥思苦想,便准备抄上几卷经书给皇后娘娘,若能得她一句夸赞,她的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能不能见到皇后娘娘,她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是超品的诰命,正儿八经的郡王妃,连王爷都为了贺寿推迟了出京的日子,她这个正妃自然是要陪同王爷一起进宫的。
身份的天然优势,让她对眼前的困境没有急躁的情绪。庄青娆先入为主地在王爷心里占了位置又如何?再得宠,究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像这等大场合,王爷纵然心里恼她,终究也还是需要她在外人面前替他争光的。
瑞香见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斟酌了又斟酌,才迟疑地开口道:“王妃,您先歇一歇罢。”
陈阅微却写得正起劲,弯唇道:“这可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由不得我懒怠。”
丫鬟便沉默了下来,等她察觉到不对,搁下手里的狼毫笔时,瑞香才抬起了眼。
“娘娘,奴婢听闻了一件事……”
待她说罢,陈阅微平静的面色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她死死地盯着瑞香,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我身子好着呢,何须抱病?”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定是典礼署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要去找王爷!”说着就想出门去找周绍,瑞香青筋直跳,硬着头皮拦住了她:“王妃!这恐怕,就是王爷的意思。”
满王府各司,都是围着王爷运转的。
若是王爷不亲自开口,给典礼署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王妃进宫的事情上闹幺蛾子。
理智回笼,原本还愤怒满面的陈阅微如同雨后的颓枝败叶,一点点失了力气,声音颤抖地坐下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他的正妻!”
凭什么,凭什么长姐是他妻子的时候,就能得他百般敬重,什么好东西都肯流水似的送去中宫,轮到她时,却因为这丁点错处就被他如此冷遇?
陈阅微想不明白,分明先前她提议让秀女入府时,周绍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怎么转脸又变得如此无情,要在这等大事上给她难堪?
定是庄氏又在他跟前吹了什么枕边风!
她气得拎起桌上的白瓷盏便掷在了地上,碎瓷片立时落了一地。
*
丹烟在茶房里听全禄阳嘀嘀咕咕了几句,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本事。”
能把胡雪松的行踪打听得这般清楚,在关键时刻给他头上扣了个屎盆子,还成功地让余善长乃至王爷把这笔账都算在了正院头上,可真是了不得。
全禄阳就嘻嘻地笑:“说白了,还不是王爷心里向着咱们夫人的缘故?我可听说了,典礼署的人刚写完折子,就故意使人传到了正院耳朵里,要不是王爷授意,他们哪有这样的胆子?”
闻言,丹烟也是身心舒畅起来。
王妃害得自家夫人受了那么多苦,却只被发落了身边人,她心里原就憋着气,认为处罚太轻。有今日这一出,她才心气稍平。
“行了,该是你的功劳,谁也不会夺了去。”她笑眯眯的,转头就领了全禄阳进屋去。
她忠心却到底经验不足,全禄阳野心够,又有手段,且没有一上来就把昭阳馆搅得鸡飞狗跳,也算得上安分,丹烟自然也愿意拉拔他——说白了,他们身份不同,贴身之事夫人总是更爱用丫鬟,她又有从前的情分托底,凡事不必太过打压旁人,才是对夫人、对自己都好。
全禄阳见她这样,心里也不是不感念的。
正院发落的那两个丫鬟,表面上是因给夫人下毒这一事,可他太了解胡雪松这个老对头的秉性,稍一查就晓得他小子在里头搅了浑水,分明是想让王妃无人可用,只能依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