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所知,那位河间王,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他揉了揉额角。
只是,他从没想到郑家人会主动找上门来拉拢他这个庶子……若是有朝一日闹到青玉那里,青玉会怎么想他?
第108章 诱饵
王府中,正院拖了几日,眼看着千秋宴在即,王爷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不情不愿拿出了庄家人的身契,让昭阳馆的人自去官府销籍立户。
东西刚给出去没多久,典礼署的人就送来了她的诰命服,告知她不日要进宫参加皇后千秋宴。
陈阅微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王爷竟是如此爱重庄氏,庄氏的一句话,倒决定了她这个正妃有没有脸面。
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她很快就听说,庄家人前脚脱了籍,后脚王爷就把京城的两间铺子和京郊的一个大庄子转到了他们名下,不过半日功夫,庄家就从下等的奴仆变成了京城的小富户。
她气得头晕,可东西已经给出去了,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只好在心里宽慰自己,忍耐只是一时的,只要她在帝后面前站稳了脚跟,寻机生下嫡子,不愁熬不过庄氏这个注定无嗣的贱婢!
可典礼署却不只给正院送了东西,连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两位夫人也同样收到了诰命服。
按大晋的规矩,像皇后千秋这种大宴,宗室女眷中有诰命的侧室的确也是能进宫祝寿的,只是有些王府里不愿意给妾室脸面,到郡王爷这里,好像格外大方些。
陈阅微听说后,面上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又碎了一套茶盏。
六月初三,千秋宴。
飞檐斗拱的殿堂内金碧辉煌,陛下在保宁殿设宴,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
皇后娘娘坐在陛下身侧,端坐于最上首的宝座之上,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成朝凤髻,华美的赤金翟凤冠上珠光宝气。
她面容慈和,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下首按照尊卑品级贺寿的宗亲和臣子们,目光落在那些环佩叮当、珠翠生辉的女眷们身上,也是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她不爱排场,但年纪大了,人总是不免爱热闹的,看着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绞尽脑汁,心里也很难说不欢喜。
雕花门廊下,内侍高声传唱:“成郡王携王妃陈氏、郡王夫人方氏、庄氏觐见,为皇后娘娘贺寿!”
一身郡王礼服的周绍当先稳步踏入殿中。他身后半步,跟着身着安排按品大妆、仪态雍容的陈阅微,方氏和青娆也穿得比平日明艳华贵些,只是比起陈阅微,一举一动被交代过要更低调沉稳。
叩拜过后,周绍献上了精心准备的寿礼,是塞外得来的宝刀,倒叫皇后眼睛一亮。
她出身顾家,祖父和父亲都是知名武将,自小也是弄刀舞剑惯了,只当了皇后以后,学着要母仪天下,便变得端庄文雅。但骨子里,她还是爱这些东西的。
“成郡王有心了。”皇后赞了一句,为表嘉奖,又特意喊了王府的女眷上前来寒暄两句。
原只是走个过场,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微微一顿,旋即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
嬷嬷脸上也有些惊奇之色。
皇后收回视线,对着陈阅微道:“陈氏,你年纪轻,身子康健,虽是新婚,本宫也难免要叮嘱几句,望你早日为成郡王开枝散叶,在府里,也要做好表率。”
陈阅微面色一红,连忙受教。
皇后关心成郡王府的子嗣,是好事,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忤逆尊者,即便这话有些刺耳,像是在说她不贤德。
但她想着,顾皇后当了几十年的皇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必要纡尊降贵地同宗室女眷说话,或许,她同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调子,半是叮嘱半是敲打。
哪知,下一瞬,皇后的视线就落在了庄氏身上。
“你……”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皇后还会和她说话,但她反应很快,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能给周绍丢脸,连忙上前一步行礼:“妾庄氏,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宁,福寿绵长。”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陈阅微心头一喜,暗想:莫不是娘娘听说了庄氏在府中狐媚,有意要敲打训诫她?
一旁的周绍也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看了青娆一眼。
在看清楚她的相貌后,皇后面上的表情就更柔和了。
“生得真是齐整可人,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她却笑赞了一句,道:“好生侍奉你家郡王。”
青娆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皇后会这样夸赞她,连忙恭敬地道谢。
一侧的陛下闻言也略有兴趣地看了庄氏一眼,目中闪过一抹了然神色。
周绍的这妾室,竟和他已经去世十年有余的岳母有几分相像……这倒也真是缘分了,怪不得皇后喜欢这丫头。
他心里想着,这成郡王府满府可都是妙人:周绍懂得投其所好,哄得皇后开心,他这妾室竟也托生了这样一副样貌,叫皇后看得亲切……甭管是正室侧室,总之都是王府的人,好处都叫那小子得了。
而旁边的陈阅微,则有些眼前发晕了。
她垂在身侧、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能感觉到,殿中有无数不怀好意地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仿佛是在嘲笑她,她堂堂正妃,却比不得一个妾室在皇后娘娘跟前得脸面……
宗亲与众臣携女眷向皇后贺寿后,女眷们便由宫人引领从另一侧的殿门退出保宁殿,前往皇后所居的长春宫饮宴叙话。
众人先至,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见皇后娘娘换了一身更轻便些的宫服从内殿出来。
裕亲王妃与河间王妃一副熟稔模样,带头笑语晏晏地捧着皇后说话,哄得皇后喜笑颜开。
对待近来在储君之位上格外炙手可热的两位王爷的正妃,皇后也不吝啬温和态度,与她们笑吟吟地谈着儿女经,瞧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婆母在教导儿媳似的。
到了长春宫里,地方略狭窄些,正妃们都围着皇后坐,青娆方氏等一众妾室便坐在靠后的绣墩上,连里头那几位的人脸都看不清。
青娆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庆幸娘娘眼前有妙语连珠的河间王妃和裕亲王妃,好歹没让她的风头出得太过。哪怕这会儿她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不时有审视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都是为了娘娘先前那一句忽然的夸赞。
方氏则有些失落。
从前在襄州国公府时,她靠着老王妃这个连着姻亲的长辈,还自恃和正室夫人差不了太多。王爷册封郡王时,也一并为她请了封——夫人的封号,听起来多么悦耳。
可这会儿到了宫里,她才猛然发现,妾室就是妾室,连在娘娘跟前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里间坐着的那几位,今日连个眼风都没有给她过。
就连近来在府里张狂得不得了的庄氏,也是一副低眉顺眼,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扫一眼打扮得都格外隆重的各府侧妃、郡王夫人等人,见她们都似自己一般,手中捏着一颗葡萄,却半晌都紧张得没敢往嘴里送的模样,心头才泛上一抹释然的苦涩。
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幻想她与王爷还能有一个康健完美的儿子,幻想她还能如在襄州府时横行,却忘了,王爷已经许久没有踏足照春苑了。
原先觉得该恨庄氏狐媚,此情此景下,她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与过去不同了,向上追逐着一些东西的王爷,已经不再喜欢她的任性,更希望她识大体,懂本分。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冷,想起许久以来,她不能接受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容貌有损,索性对他冷脸以待,饶是他哭得再厉害,自己都不肯抱他一下……
她心头微酸,垂下了眸。
*
前头保宁殿里,酒过三巡,皇帝拍着河间王的肩,赞他进来办事得力,没有损了天家子孙的颜面。
一边被冷落的裕亲王笑容僵硬,过了片刻,他寻了个借口,扶额走入夜色里。
面孔隐在黑暗中时,他脸上的戾气才尽皆显现。
他就不明白了,论起亲缘,他的父亲是皇伯父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自小也在先太后宫里长大,论亲近,怎么也不该不如那个只知道逢迎的周琚!
偏皇伯父如同老糊涂了一般,被人哄得团团转,叫他一看就心里堵得慌。
哪怕前头几年他没在京城,可自小的记忆让他对偌大的宫闱半点都不陌生,他心里窝着火,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别人捏住把柄,故而散酒气也是寻的前庭的僻静之处,不至于搅扰宫闱。
席间皇帝对河间王的亲昵与盛赞,如闷锤般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也许是酒吃得多了,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手掌要去扶朱红阑干的一刹,忽然有人更快一步地迎上来,语调带着关切地扶住了他:“殿下?您还好吧?”
周璲警觉地退后一步,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翦水盈盈的眸子。
羊角宫灯下,却见来人身段曼妙,一袭鹅黄宫纱软缎宫装,容貌堪称绝色,只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一瞧便是后妃打扮。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客气地拱手道:“本王喝醉了,有些唐突了,不知是哪位娘娘?”
听见他开口,那女子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被朝霞浸染的芙蓉,慌乱地低下头道:“婢妾苏氏,见过裕亲王殿下。”
他从未见过此女,对方却偏偏一口喊出了他的身份……
裕亲王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此次选秀,众多出身高门的秀女,可陛下一个也没挑,都赏赐给了宗室和重臣。转头,皇后娘娘就在宫闱中挑了个宫女,听闻那宫女很是受宠,短短时日就被册封为宝林。
位分比起贵女出身的后妃们固然低了些,可她年轻无子,又是宫女出身,以这位皇帝陛下不贪色不逾矩的性子,已经算是盛宠了。
外界对此不乏议论,猜测这位苏宝林是有什么好手段得了陛下喜欢,此时裕亲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身段,心中就不由嗤笑一声。
什么不贪色不逾矩的明君?
这苏氏的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小一些,哪怕是在他府里给他长子做妾室都是使得的,老皇帝装得敬重皇后,不近女色,到头来还不是收了个柔情小意的年轻美人?
到底是老了,从前他爹老裕亲王数次想送美人入宫,皇帝都不允,如今倒是玩起金屋藏娇了。
在意识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后,裕亲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水波荡漾,似是饱含了倾慕之意,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原是宝林娘娘。”他稳住身形,刻意做出几分随意的姿态,笑道:“娘娘此时该在长春宫里伴驾,或是在陛下跟前侍奉,怎生到了此处?”尾音就带了些调侃意味。
“婢妾担不起娘娘称谓……”苏宝林连忙道,贝齿轻咬下唇,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婢妾原本就在保宁殿一侧侍奉,方才在席间见王爷喝多了,似有不适,故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
佳人一副欲诉衷肠的模样,微微仰起头望着他,露出雪白颀长的脖颈曲线和姣好的身形。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仿佛近了些,他仿佛已经能够嗅到苏氏身上那份清幽的香气,不由喉头微动。
细论起来,苏氏的相貌其实是他最爱的那一类:行如弱柳扶风,面似娇花照水,卑怯中又带着妩媚,叫人一看就欲要收入囊中尽情赏玩。
到底是嫡亲的叔侄,连他都心生怜爱,陛下喜欢也是难免了。
周璲有些洋洋自得,不论面前的女子对他的倾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反映了一个事实:在苏氏心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伯父不如自己。她要么是爱自己英俊风流,要么是觉得陛下垂垂老矣,看中了他年富力强,想永葆富贵。
这些小心思,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错处,反倒让他有些兴奋。
对方想攀附于他,他又何尝不想在这禁宫之中安插一个钉子呢?
“宝林放心,本王身子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年岁大了,本王在府中时常忧心圣躬,唯恐朝事纷杂,让陛下操劳太过……只恨不能为陛下解忧。”装腔作势的话语说得像是纯孝之人,但聪明人一听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探听圣意圣躬,原是大罪,但苏氏得宠,时常伴驾,这种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苏氏果然也很聪明。
她白着脸,纤长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宫装上的丝绦,犹豫了片刻,才带着一丝决绝,附耳道:“殿下的孝心,婢妾自然明白。若是圣躬有违,自当告知殿下……只求殿下莫要忘了,今日寻芳的一片痴心……”
大袖交叠,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亲昵。美人的香气让周璲有一瞬的心猿意马,但他很快就清醒下来:今日宫宴,人多眼杂,即便他有些想法,也不能在此时……
于是他声音放柔,带着许诺的意味:“宝林待本王之心,本王自然牢记。他日功成,宝林想得到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二人喁喁私语了片刻,苏氏便面色绯红,提着裙裾迅速隐没在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