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璲立在原地,脸上的志得意满之色再难掩饰。
陛下不亲近他又如何?有这样一颗棋子在,若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是不能使些不干净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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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
皇帝已换了明黄寝衣,正由一名老内使伺候着用热巾擦手。
他动作缓慢,姿态从容,哪怕是席间与多位臣子推杯换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没有丝毫倦意。
殿门被无声推开又合上。
瞧见款款而来,眉目含情的苏氏,皇帝表情亮了起来,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等人一走,苏寻芳便褪去了所有媚态与羞怯,步履轻而稳地走到御榻前,恭谨地向皇帝磕头跪拜。
皇帝的表情也恢复了淡然,没有丝毫优待的意思,等人行完礼,才慢悠悠地问:“办妥了?”
苏寻芳并没有起身,只恭谨地答话道:“不出陛下所料,他果然上了钩,想从奴婢这里探听圣躬的消息,恐有不臣之心。”便将方才见面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说与皇帝听。
一时间,殿内只有铜壶滴漏缓慢的滴答声。
“……知道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既然想知道,你便常去见他,告诉他就是。”
苏寻芳点头应是,自是明白圣意。
她被允起身后,亦没有靠近圣榻的意思,便如同福宁殿里最老实本分的宫人一般,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直到一盏茶过后,皇帝摆了摆手,她才摆出一个得意的笑,面色红润地扭着腰出了殿。
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许多臣子都以为,他会对他胞弟的儿子另眼相看,故而便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他,以为能占上什么从龙之功。
真是愚蠢啊。
他决定争大位前,便将什么兄弟之情都抛之脑后了,手上早就沾了亲兄弟的血。更何况,老五还一直对他有不臣之心,百般拉拢武将,意图谋反。
若不是太后苦苦哀求,他根本不会让老五活到太后闭眼后。
如今,老五的儿子果然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既然如此,他只好断了裕亲王一脉的美梦,叫他们好好认清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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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论刻板印象的可怕
皇帝:提出设想,设下圈套,验证设想,哼,你果然不忠君,把你干掉朕毫无心理负担!
第109章 南下
千秋宴落幕,一众喧嚣如潮水般褪去。
按照规矩,周绍与王妃陈阅微同乘一架马车回府,马车内空间算不得大,两人之间却没什么旖旎气息。男子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很有些疲乏了,见状,陈阅微也不敢开口搭话,怕又说错什么惹了王爷不快。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待两人回了正院,她回里屋换上了家常衣裳,卸下沉甸甸的钗环,紧绷了一日的筋骨才算略略松泛。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才重新出去。
周绍坐在主位之上,眉宇间尚带着几丝疲态,但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见她出来,当着下人们的面,他开口道:“今日宫中,你应对得宜,未失王府体面。”
追随懿康太子多年,宫里自然也有他的眼线,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却也能知道王府众人的表现。
陈阅微脸上的笑意立时真切了些,王爷这话,是在奴才面前给她撑脸面了。好叫这些人知道,正院并没有失宠。
她心中欣喜,没怎么思考便作出殷勤小意模样,走到周绍身侧,轻声道:“原也是妾身的本分。”说着,她略有些不满地嗔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王爷?天儿这么热,还不赶紧给王爷更衣?”
已经入了六月,虽是夜宴,可穿的是郡王礼服,从宫里一路回来,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一边说,纤长的手指已探向周绍外袍的盘扣,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周绍扫了一眼女子精心描绘的眉眼,明白过来方才她缘何耽搁了些时间,从礼法来讲,他刚和王妃从宫里参加大宴出来,理应歇在正院……
他亦看得分明王妃眼里的殷殷期盼。
但想起那人在他耳边娇纵地叫他不许与旁的女子亲近,他的目光便疏离下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王妃的动作。
陈阅微手一顿,她看一眼一边捧着衣服、鞋袜、梳头家什的丫鬟们,终于回过味儿来,明白她们缘何恨不得钻到地底去。
哪怕是今夜,王爷竟然还是想歇在昭阳馆贱人那里!
她一颗心直往下坠,笑意僵在唇边。
周绍看着那缩回的手,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因难免有些愧疚,便想着待他赴淮州后将中馈交还给她,也算是给她几分颜面:“过两日,本王便要去巡察淮州了,府里府外的事纷杂,还得让王妃多费心了。”
放在平日,陈阅微或许还会欣喜,可这会儿明知道周绍是在安抚她,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想起皇后对庄氏的青眼有加,想起那些女眷们若有似无的打量,想起已经不再能被她随意使唤的庄家人……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屈辱和嫉妒,此刻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点燃。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老话重提:“王爷,淮州一去山高路远,您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儿伺候着,妾身实在不放心。妾身思来想去,不若还是将曹氏和廉氏两位妹妹迎进府来,若是有懂事的,便带上服侍您……”
周绍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距离他上一回驳了她的话,也不过才几日的时间。他明明不允,小陈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君的话放在心上?
还是说,她在陈府里当惯了说一不二的娇小姐,如今嫁到王府,便要事事做他的主了?
这一瞬,他想起亡妻多年来对娘家的委屈隐忍,方才因她宫中表现而稍缓的态度顿时又冷了下来。
“此事本王早就有定夺,王妃忘性很大啊。”
虽是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饶是陈阅微再自行其是,也明白自己这话又犯了周绍的忌讳了。
她白着脸,试图辩解:“王爷,妾身只是担心您……”
周绍轻笑了一声。
明明是世家出身,小陈氏难道瞧不出来,他这一路有多凶险吗?倒像是他要去游山玩水,还携美同游……要是真担心他,就该担心她家爷还能不能带着这颗脑袋回到京城!
他很是失望,说不清是为了她只顾自己私心的小盘算,还是为她表面懂事实则愚蠢的性子,只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王妃管好自己的事便罢了,外头的事,本王会自己思量。”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正院内,昏黄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陈阅微僵直的身影。
明明是夏日,可那人一走,这屋子仿佛就多了一股屈辱刺骨的寒凉,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
虽然不悦,但陈阅微提起曹氏,还是给周绍提了个醒。
他没心思在此时纳美,但淮州一行,他或许还需要曹家的助力,如此,便不好全然将两个秀女晾在一边,太不给曹家面子。
翌日晨起用膳时,他便当着青娆的面吩咐余善长给曹家和廉家备上礼物送过去,尤其是曹家,除了曹氏的那一份,还有曹将军曹炜的一份。
余善长瞟了庄夫人一眼,见她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不悦,才微微松了口气,应是退下。
周绍就见她眨着黑葡萄般的圆眼睛看着自己。
他以为她吃醋,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曹家对爷有用,不能太过慢待。”至于家世一般的廉氏,顺带着而已,不好太过厚此薄彼。
青娆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解释,表情有些羞赧。当日不允两位秀女进府,不过是她用来折辱陈阅微的手段,可瞧王爷的模样,曹氏明显是对他有大用,才要费心拉拢曹家……
她不免不好意思,嗔道:“妾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心思,若是碍了王爷大事,王爷不必顾忌我。”
周绍看她紧张地绞着手指的模样,晓得她是回过味儿来了。
他朗笑一声,宽大手掌贴了贴她有些烫的面颊,低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了卿卿的事,岂能出尔反尔?”
见他表情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青娆心情也松快下来,至少她明白,王爷这样子不是全然被美色迷了眼,不过是逗弄她罢了。
曹家收到了成郡王府送来的礼物,表现得也很热情。
尤其是曹氏,她本就一直惴惴自己赐入王府却迟迟不得进门是否有什么玄机,这些时日,还有人在她耳边说,是王爷和宠妾庄夫人一时戏言,便将她们两个秀女搁在了外头不迎进府。
可今日王爷身边贴身的大监都来了,态度也算得上殷勤,想来并无不妥之处。
她也可以放心了。
曹家门第不低,可她只是伯父曹炜隔房的侄女,父亲只是个白身,在陛下年迈的前提下,能进炙手可热的成郡王府,已经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曹炜初时心中却有些不快,但见余善长态度殷勤,带来的礼物也算贵重,还言辞恳切地转述了成郡王“此番公务紧急,归后必当妥善安置”的承诺,态度也就和善起来。
淮州世家是陛下的心头病,此番派成郡王下淮州,恐怕也是生了铲除世家之心。只是不知道,成郡王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备了回礼,他目送着余善长远去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圣心如此,若是成功归来,他只怕就要和成郡王绑在一条船上了。若是不成……损失了个隔房的侄女,也不算太亏。
*
郡王带着圣旨巡察淮州,该有的阵仗就小不了。
加上先前的筹备,又足足筹备了近五日,王府里才准备妥当了一切。
此时朝上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陈阅微之父陈侍郎荣升尚书一职。
这消息传出来,许多人并不意外,只因陈家世代簪缨,陈弘章之父陈老太爷从前也官至尚书。陈弘章在礼部办差算得上得力,前头的上官退下来,提拔他再正常不过。
连裕亲王都有些羡慕周绍,岳家竟愈发得力了。
倒是河间王私下里和王妃嘀咕一句,也不知是周绍沾了岳家的光,还是陈弘章沾了这个好女婿的光。
甭管外头怎么想,成郡王府里,陈阅微高兴坏了,连服侍的下人们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变得喜气洋洋。
红湘已经能下床了,立时便笑眯眯地来恭喜陈阅微。
陈阅微想起茯苓,也有些可惜,便对她格外宽容些,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
周绍下朝回来,却是眉头紧锁。
岳家高升,他原该高兴,可陈弘章一向同他政见不算相合……他摇了摇头,倒是更忧心陈家如今烈火烹油,待他出京,陈家会不会趁势对青娆下手。
青娆的身份毕竟不占优势,他在家中时,宠爱还能给她底气。他若是不在,阖府上下多半还是要看小陈氏的脸色。到这会儿,他甚至有些后悔平日里对青娆太过偏宠了。
青娆将他的愁绪看在眼里,只以为他是对远行一事心中忧虑,担忧前程,还懵懂地宽慰了他几句,道陛下既然有此安排,定然会留后手。
周绍蹙眉不语了许久,最后开口道:“此次去淮州,你同我一起。”
青娆正吩咐下人最后检查下有没有王爷平日里惯用的东西还没带上,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愕然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