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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的山林宅院之中,青娆用帕子给周绍轻轻擦拭着额头、面颊和脖颈,长长眼睫如蝶扇翅。
原先她算着,以黄承望的学识,今科无论如何也会上京来赶考,届时京中俱是熟人,定然会搅起风波。
可左等右等也听不到消息,襄州有山高水远,刻意打听容易让正院捏住把柄,再加上她一直忙于夺权,便只能将此事搁置。
却没想到,是杨家出了事,导致黄承望没能进京唱这一场大戏。
然而命运兜兜转转,竟将他们所有人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又汇聚在这西山深处一间简陋的农家小院里。
世间的因果,当真是叫人参不透。就如她一直想不明白,昔日的黄承望明明对四姑娘那般掏心掏肺,恨不得将什么最好的都与她,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她很是好奇,所以,程望错过的赶考机会便由她借着报恩的名头补上。
以杨英对程望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爱慕之情,想来她绝不会将这次机会束之高阁。
或许,等他们顺利回京之后,很快就能在京城重逢故人了呢。
她弯着唇耐心地照顾着周绍,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地搭住了。
青娆怔了怔,抬眼看过去,便见面有病色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王爷!”
第116章 惊变
“吁——”
夏五爷手下的家将头领夏炎良勒紧缰绳,看着被团团围住,面色惨白的车夫,以及那辆空空如也、兀自散发着靡靡脂粉香的马车,脸色黑沉如同锅底。
马蹄踏起的烟尘尚未散尽,呛得人喉头发紧。
“说!人呢?”夏炎良的长剑带着寒意,狠狠抵在车夫瑟瑟发抖的脖颈上,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愚弄的恶狼。
这厮在官道上不顾一切地疾掠而逃,恨不得把马都跑死,他们谁都没怀疑过,成郡王竟然不在车上。
是什么时候逃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他死死地盯着那车夫,可掉下马车的车夫就如同毫无气节的市井小民一般,他抖若筛糠,涕泪横流,带着浓重的永州口音哭嚎:“好汉饶命!我家三爷……和他那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嫌弃小人碍眼,在山脚下下了车进了宅子里头就打发小人走了……想是、想是要在山里什么地界幽会……让小人……小人戌时再去接……”
车夫眼神里是对脖子上的刀剑的惊恐,说得倒是煞有介事。
“幽会?”夏炎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面上却是压也压不住的暴怒,猛地一脚踹在车夫心窝,将人踹得滚出老远:“你这鳖孙,没一句实话!你老实交代,方才车上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成郡王?若是再不识好歹,老子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当尿壶!”
要真是听这孙子的话折返到那别院,山路崎岖,一来一回至少又得大半个时辰!
趁着这当空,那成郡王还真说不定就逃出生天了。
所以,夏炎良压根不信他的话。
车夫被踢得蜷缩着,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却死死咬定,翻来覆去只是哭求:“小人……小人真不知什么郡王……小人就是骆家雇来赶车的……三爷就是顾三爷啊……”
就在这剑拔弩张、家将们几乎按捺不住要杀人的当口,一阵急促如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脚下山石都在微微发颤。
夏家众人瞳孔微缩,便见山道上,一对盔甲鲜明的护卫队一拥而上,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尔等何人?在此作甚?”领头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山林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的目光扫过被围殴的车夫、空荡的马车,最后死死锁在那些明显训练有素、却又非官军的夏家家将身上。
夏炎良心中有不妙的预感,难道成郡王已经和他的护卫队汇合了?不该这么快才是。若是这些护卫们提早跟着他到了城外,洪州别院那边的眼线不会没有丝毫反应。
他心中微微一定,虽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却也只能装糊涂:“你们又是什么人?我们是淮州城夏家人,眼下正奉主子之令捉拿在城中招摇撞骗,冒充我夏家远亲的人。”
统领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夏家众人,他明白过来,王爷在城里的踪迹定然是暴露了,且看这伙人的样子,也还没有追到王爷……
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手。
“本统领听到消息,道我家王爷遇险,故而特来西山寻访王爷踪迹。尔等在此地持械围堵,形迹可疑,莫不是…在追杀我家王爷?”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震得夏家众人心头一凛。
夏炎良强笑一声,表情有些僵硬。
他的确是在追杀成郡王不假,可如今官道上浩浩荡荡的都是王府的人,他们先前打算嫁祸给西山山匪的主意明显是行不通了,只能打哈哈道:“大人说笑了,王爷千金之躯,又怎么会冒充夏家亲戚呢?”
在淮州城里,他们固然不怕天家的人。但如今不在淮州境内,他们这些人也没把握把王府的人全留下来,一旦走漏风声,被天家的人知道了,夏五爷乃至夏家恐怕会有大麻烦。
夏炎良虽然是粗莽武夫,这点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见那统领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他深知此刻绝不能硬碰硬,更不敢承认半点与成郡王失踪有关联,连忙寻了借口:“我等岂敢对郡王不敬?既是王府的诸位大人在此寻访王爷,我等立刻下山,绝不打扰。”
说罢,不等那统领再开口,便匆匆打了个手势,带着手下如潮水般退去。
等人走远了,车夫才连忙道:“大人,王爷带着夫人中途进了山林之中,也不知是否顺利……”
他挺起脊梁,再没有方才跪地求饶的神态。
统领眯了眯眼睛,目光凝重地投向幽深莫测的莽莽山林。
他更怕,方才那群人面上千好万好地走了,转头便回过味儿来,化整为零地去林子里找人。
林子再隐蔽能藏人,也架不住人多啊。
*
油灯如豆,在简陋的土墙上跃着昏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余味。
周绍靠在铺着厚实皮毛的简易床榻上,脸色虽仍有些中毒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锐利。
青娆就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着温热的米粥。
山林里奔波了大半日,她身上的豆绿短襦沾了些草屑尘土,鬓边几缕青丝散落下来,衬着微红的眼眶,更显楚楚可怜。
“王爷,您怎能如此莽撞?”本还是低声絮语同他说着白日里是如何将他带到这宅子里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轻颤,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砸在铺着的皮毛上,洇开深色的湿痕:“您是千金之躯,若有个三长两短,妾怎么担当得起?您怎能为了救我……”
周绍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又因连日奔波忧心而添了几分憔悴的容颜,心中更生怜惜。
若不是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带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此次的事,他还是有些自负了,对天地的敬畏之心少了些,准备不够完全,以至于他平日里精心娇养,连头发丝都养得精细的人儿,在林子里四顾彷徨,担惊受怕。
幸好,她遇着的猎户没存什么坏心思,否则光凭她那把短刀,恐怕半点作用都起不了。
一想到这,周绍就是又心疼又后怕,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揩去她颊边的泪珠,动作温柔至极,眸光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爷这条命硬得很,区区蛇毒,算得了什么?倒是你……”
他目光流连在她沾染尘土的面颊和衣襟上,轻轻擦拭,如同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这次的事,苦了你了,吓坏了吧?放心罢,后头便不会再这样凶险了。”
青娆心头猛地一热,仿佛被投入滚水的坚冰,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从前分明能再熟练不过地在他面前扮演痴情,可这一瞬,她却违心地说不出用来宣示同等爱意的言语,只是默默垂着头,比平日里更紧一些地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
这双手,曾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护着她。
温情流淌之间,周绍问:“谭仓在不在?你叫他进来,我吩咐他些事情。”
闻言,青娆扬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王爷不必忧心了,您的大计,已经在进行了。”
周绍一怔,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物,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欣慰地捏了捏她的面颊:“你这丫头,倒是聪慧。”
此趟西山之行,漏算了两件事:一是夏家的追兵来得太急太快,他们没能走原先选好的路。二便是山林之中的青环蛇,偷袭之下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方才他还在忧心耽搁了时间,会不会不得不修改原来的计划,没想到在他昏迷时,青娆已经大胆地替他拿了主意。
他看向她的眸光,就更多一分欣赏之意。
*
暮色四合,西山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嶙峋怪石在昏沉天光下投出狰狞的暗影。
夏家那支被王府护卫队惊走的家将队伍果然如王府统领所料,并未真正下山,而是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重新聚集。
夏炎良面色阴沉,正欲派人分头搜寻可疑踪迹——正面撞上了王府的人,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与其功败垂成等着回去挨罚,还不如将功赎罪,往林子里搜成郡王的行踪,若是搜到了,趁着西山的便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杀了扔进山涧里头,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对方恐怕都找不到尸体。
到那时,什么痕迹都能被抹除了,他们还能拿夏家怎么样?
杀人越货的事情这些人没少做,有些山匪也不见得比他们凶残,故而此刻,他们的心里只有兴奋。
忽然,夏炎良耳朵微动,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侧头看去,却见一只箭矢破空而来,他几乎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那凌空一箭射穿了额头,带着不可置信地目光重重栽倒在地。
旁边的人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道:“有人偷袭!快散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黄昏的宁静,无数箭矢如同索命般自四面八方黑暗的树影中激射而出。
林间、石后、坡上,四面八方都是身披玄甲、头盔上红缨如火的精锐士兵,比起王府那些护卫,又是截然不同的面貌,一看便知是当真手上沾过血的官兵。
这突然的偷袭让夏家的骑兵倒下去了一半之多,剩下的一半也大多被这惊变吓破了胆,只有一人虚张声势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可是淮州夏家的人,百年世家,你们敢杀我们的人,小心皇帝陛下和夏家主屠你们九族!”
对面却似乎冷笑一声,为首之人高举一面染血的玄色锦袍,声如洪钟:“吾等奉旨平叛!夏家逆贼,胆敢截杀成郡王殿下,证据确凿!缴械不杀,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看着那染血锦袍,夏家的人都懵了。
截杀成郡王?
这……什么时候得手的?
难道是五爷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得手了?而且,还好死不死地被朝廷官兵当场抓住了把柄?
他们本就心虚,又群龙无首,面对装备精良、气势如虹、人数远超己方,且如同天降而来的朝廷精锐,很快便丧失了斗志,兵刃坠地之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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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淮州城,夏府。
夏闽刚风尘仆仆踏入书房,连口热茶都未及喝下,管家便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家、家主!不好了!五爷…五爷他派人去追杀成郡王,似乎得手了!现在城外突然来了大批兵马,打着讨逆的旗号,给咱们一炷香的时间,让、让咱们立刻交出五爷!否则视同乱党,要即刻攻城!”
“什么?”夏闽手中名贵的定窑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华贵的紫棠袍角。
他猛地站起,却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才稳住。
这位位高权重,威霸一方的世家宗主,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沉凝与灼灼之势,只剩下震惊、暴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城不过一日,夏五这个蠢货,竟捅出了如此塌天的窟窿,将如此要命的把柄送到了朝廷手中!
第117章 顽抗
听闻外头发生的事情,夏五爷夏迁又惊又惧,对着急匆匆赶来报信的继室骆氏狠狠甩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