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朝廷派过来的眼线,他恨得不行,夏维却暗中买通牢头,保了那姓古的性命。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可他夏闽才是宗主,这种小伎俩,他早就看在眼里!
越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就越愤怒:“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如今,竟被那地牢里朝廷的走狗蛊惑,来造你兄长的反?”
他试图大喊大叫,让外头没走远的叔伯族人闻声回来,将这不忠不义之徒剿杀,可夏维却没有看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是声音平淡无波地挥了挥手:“长兄累了,需要静养。即刻将大老爷送回院子里,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搅扰。”
“夏维!你这夏家的叛徒!你以为投靠朝廷就能保住你那一支?做梦!他们会把夏家连根拔起!你……”夏闽目眦尽裂,被两名死士毫不留情地架住双臂往外拖,口中犹自咒骂不休。
看着夏维毫无忌讳的这般作为,他哪里还能不明白?
今夜这番混乱,说不定就有他的手笔!那些叔伯族亲,大概也有不少是收了他的好处,鬼迷心窍想要向朝廷服软,才引得宗主府布防空虚,背这小人趁虚而入!
夏维负手立于窗前,远眺城外的方向,对身后的咒骂充耳不闻。
他心中一片清明:他并非被蛊惑,更非投靠。只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寄予厚望的独子,已延迟一月未有音讯。他派出的心腹密探带回的模糊消息,都指向了朝廷的方向。那孩子,十有八九,已在朝廷掌控之中。
更何况,夏闽的刚愎自用,妄图以夏家百年基业硬撼如今已经根基大成的皇权,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会将整个宗族拖入无底深渊。他此举,是自救,更是为了夏氏不全族尽灭。
当夏家换了新任宗主的消息传到城楼处时,原本已经浴血奋战的守卫军也摇出了休战的旗帜。
朝廷的兵马惊愕了片刻,就见原本紧闭着的厚重城门,在无数双或震惊、或恐惧、或期盼的眼睛注视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沉重吱呀声,缓缓洞开。
夏五爷夏迁被五花大绑,如同被舍弃的祭品,被夏家护卫押解着,送到了杀气腾腾的朝廷军士面前。
夏维亲自出面,言辞恳切,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夏闽的顽固不化和夏迁的肆意妄为,表明夏家其余人等都被蒙在鼓里,亦皆忠心于朝廷,愿意接受整饬。
混乱平息,火光渐熄。
当被派出的精锐军士在夏维的“配合”下,开始全面清剿夏家大牢,接管城防时,在地牢最底层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原康安县县令古津。
据说,是古津头一次在康安县颁布政令就惹怒了夏维,又因他有舌灿莲花之口才,才寻机在他外出时将他重伤,扔进了夏家大牢。
如若不是夏维又送吃食又送药物的,以地牢里糟糕的环境,古津有十条命也都败光了。
清晨微熹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古津裹着一件军士递来的旧披风,在两名兵卒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出了夏家地牢。
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他回头,望向远处正有条不紊指挥着夏家残余力量协助维持秩序的夏维,略显呆滞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位夏二爷,哪里是心慈手软之辈?
至少,他对夏家得罪过他的族人没有半点手下留情。
依他看来,夏维不过是深谙进退之道,试图为自己、也为夏氏寻找一个可能苟延残喘的余地罢了。
陛下垂垂老矣,又失了唯一的子嗣,性子才会愈发激进,江南这三世家,就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夏家不识好歹,那等待他们的的确只有被杀鸡儆猴、全盘覆灭的下场。
夏维也许正是洞察到了这一点,才特意将他古津从死亡边缘拉回,再“恰好”让朝廷的人发现,便是递向朝廷的一张投名状,表明他愿意向朝廷低头。
他领了夏维的这份情,自然也要为他从中斡旋——说到底,陛下也不想在治下之地挑起战火,若是能以其中一家为鉴将其他两家的膝盖都打软,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将世家彻底打压。所以,没了夏家,不还有祝家、秦家吗?
西山脚下,被转移至别院修养的周绍听说了消息,也是讶然挑眉。
看到那名册上售卖的有康安县县令一职,他还以为,这位春闱时还春风得意,一心要报效朝廷的探花郎已经命丧黄泉了,倒没想到,夏维一直在暗中吊着他的一口气,将他的性命保到了今日。
这夏维,倒是个妙人。
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让淮州城自内城门洞开,周绍也是领夏维的这份情的。
以江南之地的富庶,不可能再让夏家之辈作威作福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但给予些许殊遇也不能不能商榷的。
不过,他被刺杀的消息倒是不能再这么“谣传”下去了,否则京城里说不定要给他办起丧事了。
周绍无奈地笑了笑,将青娆手抄的花名册交给心腹,低声嘱咐几句。
于是,天光大亮时,数十名曾依附夏家,在暗市中买卖官职、盘剥百姓的夏家爪牙和地方官员,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从各自府邸拖出,戴上枷锁,推搡着投入临时设立的囚牢。
那份令人咋舌的卖官鬻爵明码表,也在坊市之间广为流传。
一时间,夏家前宗主及夏迁等人的残暴恶行昭然天下,被无数名士冠以不忠不孝不悌不义的名头。夏家百年的煊赫,顿时被撒上了无法遮掩的污点,沦为人人得诛之的巨蠹之家。
在这关头,曹家军也悄悄放出一个消息:原本重伤不治的成郡王偶遇神医,得以起死回生保全性命,如今仍在修养中。
只是,这等消息在夏家的作为中显得不大起眼,也无人留意,起先用来讨伐夏家的借口,实然是站不住脚的。
第119章 消息
福宁殿,日正当午。
盛夏的熏风穿过雕花长窗,拂动明黄帐幔,两名内使在御案边不紧不慢地打扇,金鹤香炉缓缓吐着龙涎香。
皇帝戴着玳瑁镜,对着面前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沉凝不语了好一阵子,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真是胆大包天!
卖官鬻爵、关押官员,倒真在淮州城当起土皇帝来了。
说起来,古津的家世是差了些,性子也耿直,那些人气恨之下毫无顾忌地便将他抓了起来。若是换上另一个世家子,夏家也是要投鼠忌器的。
皇帝心中有些后悔和愧疚,可哪怕重来一回,他恐怕还是不放心世家子弟,若是两者沆瀣一气,他只能是白费功夫。
这一回,古津虽遭了大罪,但到底在出事前将夏家二房独子夏继昌的下落报了过来,也算是误打误撞立了大功——
连他都没料到,本是随手下的一步用以牵制警告的闲棋,在今时今日竟成了撬动淮州这扇门的钥匙。
谁又能想到呢?
最终执掌夏家、大开城门献降的,竟是那个素来不显山露水的二房夏维。此人为了保全这唯一的血脉,竟联合族中嫡支,亲手将长兄夏闽推下宗主之位。
不过……
他目光掠过战报上那句“诸军以成郡王重伤不治发兵,惩戒佞臣夏氏”,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担忧。
这个由头,原是他与曹炜一早商议好的,以周绍之“假死”引得夏家不服军令,好坐实其截杀宗室、不忠朝廷的大罪。
可淮州的水太深,世家盘踞百年,树大根深,难保没有预料之外的冷箭伤及周绍性命。
他叹息一声,吩咐大监道:“若是后头还有关于成郡王的军报,立刻禀给朕。”
掌事太监连忙应是。
……
暑风穿堂过院,中庭槐枝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正院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丝毫驱不散陈阅微心头的焦灼。
“重伤不治……不可能!”
可这密信,是今日父亲托人给她送来的,想是来自中书省,万万不会作假。信中言淮州生变,成郡王周绍为夏家叛逆所伤,凶多吉少。
她颓然跌坐在铺着竹簟的紫檀木圈椅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前世……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
前世此时,她尚在黄家后宅,与那个刻薄寡恩的婆母日日周旋,心力交瘁,对忽然成了郡王妃、风光无限的长姐陈阅姝只有模糊的艳羡与嫉恨。
至于周绍,她隐约记得他确曾南下淮州办差,最终似乎平安凯旋,并无波折。为何今生,一切竟都变了?
恐慌攥紧了她的心脏,令她想起前世自己早逝的夫君黄承望。
在秦家叛乱爆发之时,他正在南边做官,因而死于乱军之手。他死后,本就不喜自己的婆家人联合了京中那些长舌妇,见天地说自己克夫,克死了黄承望,几乎要逼得自己走投无路。
如今,周绍竟也凶多吉少,难道那些人没有说错,当真是她克夫?
陈阅微猛地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周绍是未来的天子,是真龙命格,有大气运加身,又怎么会这般轻易被她妨碍?
她反复安慰自己,可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惶恐,却如墨滴入水,越洇越开。
窗外日头正烈,光透过茜纱窗棂盈成温暖的色调,陈阅微的脸却越来越苍白:若是周绍当真有不测,她如今辛苦算计一场,又算什么?
不出两日,陈阅微就病了。
*
地处山坳的石河村,天高云淡,远山层林尽染,村头溪流潺潺,宛若世外桃源。
一辆驴车碾过村中黄土路,停在杨家的屋舍前。
杨英利落地跳下车后,回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正是杨雄特意从襄州城重金请回的名医邓大夫。
淮州忽然起了战事,杨家两兄妹见势不好,所幸此趟护镖已经完成,便辞了镖局,日夜兼程赶回襄州府。
因着先前的巧遇,他们手头有了一大笔银子,从襄州府请医也不再是难事,所以回程时便去了城中医馆,请了有几十年经验的坐馆老大夫,力求要将杨父的病根治。
将人带进家中,杨大哥杨鸿便瞧出了端倪:有这等气度的,定然不是镇上或是县里的大夫。
他忧心忡忡,又想尽孝,又怕出不起看病的银两,让老爷子白折腾一场,杨雄便使眼色将大哥和三弟叫进自己屋里头,把事情简单交代了。自然,他瞒去了杨英的那部分银子与腰牌。
杨鸿立时高兴起来,没想到弟弟妹妹出门一趟还有这样的机缘,听到后来又有些后怕:“还好你们机灵,若是赶上战事,这些银两只怕都要被人抢了去,小命也难保。”
“谁说不是呢?”老三杨辉也笑起来,“也是老天垂怜,不肯叫我们这么勤快的一家子受穷。”
兄弟三个嘻嘻地笑,一时心头那座大山都被挪了去。
屋里头,杨英之母邱氏也在和女儿悄悄咬耳朵:“你们哪里来的银子请州城里的大夫?”
她年岁大些,见的市面多,一看药箱就知道来人的身份。
杨英也不隐瞒,说罢还将自己手里那笔银子拿出来交给娘:“娘,这些时日您和几位嫂子都辛苦了,这银子交到公中,你们到时候买几只鸡补补身子。”
惊讶之余,邱氏也很是感动。
她连生三个儿子才得了这个幼女,自小就是千恩万宠的,就连她捡了个来路不明的白面书生要招赘,她和老头子观察了一阵也点头了。
后来,更是挤出了不少银钱,让程望去县里读书,还好那孩子争气,在学里得了银子还知道拿回来,他们见他这样有出息,私底下也没少劝几个儿媳妇肚量放大一些,日后等程望出息了,家里还得指着他。
可没想到老爷子多少年的猎户,进山一趟竟失足受了重伤还发了高热,要不是几个房头都还算孝顺,将所有银两都拿出来给老头子从县城里请了大夫治病,说不定他早就不成了。
有此变故,连几个孙子孙女吃饭都成问题,她再偏心,也说不出要让程望读书的话了。记忆里,她头一回对着红着眼睛的幼女板了脸,要她懂事些,不要为难几个哥哥嫂子。
幼女却是个不死心的性子,转头就和二小子一起出门护镖,让她几天几夜都难合眼,生怕两个孩子在外头遇险了。可她也知道,女孩儿外向,阿英是还打着攒钱给那小子读书的念头呢。
在这种前提些,她看见自己,还能咬着牙要把银子交到公中,她这个做娘的哪能不感动?
邱氏拍拍她的手,低声道:“说白了,这是人家感谢你的。这银子你就自己拿着,回头带着程望一道上京去,看看那腰牌是怎么一回事。你放心,这笔银子,你二哥也会替你瞒着,几个嫂子不会知道。”
闻言,杨英怔了怔,眼眶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