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表情却丝毫没有与有荣焉的迹象,反倒有股说不出的漠然:“就是那个郑家。”
青娆倒吸一口凉气,爹娘一直以为,郑安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在街头巷尾被青玉救回来,想着他与青玉之间有救命之恩,他又一心倾慕青玉,才会松口点头让他做庄家的赘婿。可没有想到,他家世竟然如此显赫!
她知道这位姐夫不是爱吹嘘的男子,但还是很难理解:“既是如此,当日稍有余力,为何不往燕州寻亲?”
闻言,郑安的身形依旧沉稳如松,声音清晰而坚定,说出的答案仿佛已经在内心想了千遍万遍:“在我心里,我的身份只有青玉的丈夫,庄家的女婿,和王爷麾下的属臣。这便是我全部的根基与归处。那燕州郑氏门庭,高则高矣,却非吾心之所向,在郑家,虽华袍冠服,却与深陷囹圄无异。”
青娆默然。
她想起方才郑安提起身世时,说了庶子二字,或许,是在郑家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太难,他才将错就错忘却了那些家人。她从前只知道郑安对青玉深情,却不知道他是在知晓自己家世富贵的前提下,还愿意为了她做庄家的赘婿。
“那今日,你提起此事,是因为……”
“……自王爷与夫人离京后,明德侯便时常‘偶遇’于卑职。茶楼、书肆、乃至城南新置的庄家宅院附近。言辞间,多有提及郑家旧事,暗示认祖归宗之利,言道若我愿意,他愿从中斡旋,更道郑家嫡支如今后继乏人……”
一旁的丹烟已经听蒙了,完全没想到庄夫人的姐夫居然出自这么了不得的人家。
此刻见庄夫人瞧过来,她回过神,忙躬身答道:“回夫人,明德侯郑氏,与如今燕州郑家宗房的老爷是同胞姐弟。”
提起这个郑氏,青娆倒是想起来了,昔年在襄州时,郑氏便不留余力地经营名声,收拢士子们的心,后来再看,却是在为河间王鞍前马后。
青娆眼底掠过一丝暖意与了然。她知道郑安为人,重情重义,认准了的人和路,便不会回头。他今日的坦白,是忠,更是智——与其日后被有心人利用,成为王爷心中一根刺,牵累庄家,不如早早摊开在阳光下,由她定夺。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青娆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软,却多了一份沉稳的力度,“此事,你不必再忧心。”
得了妻妹这句话,郑安连日来的辗转反侧总算放下了大半。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庄家人里头,唯有妻妹是心中有大成算的人,否则今时今日家里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单凭以色侍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待郑安离去后,青娆的眸中映出几分冷峭的傲然。
郑家的子弟?她心中无声地划过这个念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如今我庄氏女,也不是配不起。
所幸郑安是个有良心的,没有被明德侯一设局便想着抛妻弃子奔赴前程,但明德侯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他们夫妇,倒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她瞧不上。
*
两日后,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更添几分萧瑟。
福宁殿内,金砖墁地,肃杀庄严。
皇帝高居御座,面色沉凝如冰,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几位宗室耆老和中枢重臣,那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阶下,裕亲王周璲与其王妃祝氏,早已褪去华服,仅着素色衣衫,形容枯槁地被侍卫押跪于冰冷的地砖上,昔日的高傲荡然无存,只剩灰败与恐惧。
“周璲!”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尔身为宗室亲王,世受皇恩,不思忠君报国,反行悖逆荒淫之事!秽乱宫闱,无视君父之尊,窥伺圣躬之秘!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尔还有何话说?”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臣……臣……”裕亲王浑身剧颤,面如死灰,试图辩解,却语不成句。王妃祝氏早已瘫软在地,低声啜泣。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震屋瓦,“尔等罪孽深重,天理难容!念在同宗血脉,朕留尔等一条性命。着即褫夺周璲亲王爵位,废为庶人。与其妻祝氏一同,即刻押往皇陵,为先太后守陵思过,终生不得踏出陵园半步。非诏不得返京!”
“废为庶人”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断绝了裕亲王一脉夺嫡的指望。
守陵终生,形同圈禁,生不如死。
殿中亦有裕亲王党派的朝臣,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但抬头触及皇帝那不容置喙的目光,再想想那“窥伺圣躬”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满腔求情的话语硬生生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听闻那位曾让帝王流连的宠妃苏宝林,当夜便被人打死扔去了乱葬岗。帝王薄情,一个玩物连辩解的机会都不配有。
对于裕亲王,陛下或许已是格外开恩,雷霆手段之下,谁敢触这霉头?
旨意下达,如山的侍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裕亲王夫妇架起,拖出大殿,落下帷幕。
*
北上的崎岖官道上,一支由襄州方向行来的商队正艰难跋涉。
时值深秋,层林尽染,漫山红叶如火,景色虽美,山路却愈发陡峭狭窄。
程望紧握着缰绳,驱赶着自家简陋的驴车,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身旁坐着警惕的杨英。
“阿望,前面过了鹰嘴崖,离下个县城就不远了。”杨英心疼地看着丈夫,他身子骨其实算不得康健,但出门在外,大多的活计他还是抢着做,她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拂他面子。
暮色渐合,山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呼啸,如同鬼哭。车队行至鹰嘴崖最险峻的一段,两侧峭壁如削,道路仅容一车通过。就在此时,前方密林中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哨。
“抄家伙!肥羊来了!”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山石后、树丛中跃出,手持明晃晃的砍刀棍棒,瞬间将车队堵死在狭窄的山道上。为首的匪徒一脸横肉,独眼凶光毕露。
“英娘小心!”程望被这变故惊住,下意识地要将杨英护在身后。
杨英有护镖的经验,虽然此次她并不用护镖,可也不能看着商队被他们霍霍,到时只剩他们夫妇,更是孤掌难鸣。
于是比他更快地厉叱一声:“护好自己!”反手抽出藏在车板下的猎叉,如同雌豹般矫健地跃下车辕,与扑上来的匪徒战在一处。她身手矫捷,力大叉沉,几个照面便将当先两个匪徒扫倒在地。
混乱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匪徒见杨英勇猛,便想绕后偷袭驴车上的程望。程望虽无武功,但见妻子遇险,情急之下抄起车上的铜壶,用尽全力朝那匪徒砸去!
“砰!”铜壶砸中匪徒肩膀,那人吃痛怪叫一声,动作一滞。杨英闻声分神看来,惊叫:“阿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另一名匪徒觑见程望背后空门大开,狞笑着举起手中粗重的木棒,狠狠朝他后脑抡去!
“阿望小心!”杨英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已是不及。
程望只觉脑后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冰冷的山石地上,失去了知觉。
第128章 消息
程望躺在简陋的驴车上,身下垫着薄薄的褥子,面色苍白。出事后杨英已经简单拿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过,但后脑处一阵阵钝痛袭来,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凿刻,驴车的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杨英紧握着缰绳,指节泛白,眼角余光一刻也不敢离开程望。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痛苦模样,她心如刀绞。
那獐头鼠目的匪徒的木棒,砸碎了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安宁。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周遭的县城里。
狭小昏暗的医馆里,充斥着陈年药草和灰尘混合的苦涩气味。花白胡须的老大夫动作倒是麻利,他查看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嘴里却絮叨着:“万幸没伤着骨头,可这脑后的地方,最是娇贵。淤血未散,头晕目眩是免不了的,要静养,切忌劳心劳力。”他提笔开了几副方子,又叮嘱道:“若有呕吐或昏睡不醒,速速再来。”
就是这几副药并诊金,花了杨英沉甸甸的十几两银子。
阿爹生了一场病,便生生将家里十几口人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了些,路上偏偏又倒霉遇到这种事,杨英真是被这些医馆吓怕了。
她掂量着怀中的荷包,表情有些沉凝。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这点银子在京城那等销金窟里,怕是连个像样的落脚处都难寻,更别提求医问药了。
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到京城,无论如何也要厚着脸皮,寻那帖子上的庄家相助。虽不知那庄家是什么门第,可昔日那位夫人瞧着是个心善的,他们对她有恩,求到门上,想来总不会见死不救。
杨英并不是喜欢挟恩图报的人,可遇到程望,她就关心则乱,丝毫不敢承担意料之外的后果。
驴车再次颠簸上路,驶离了破败的县城。深秋的官道两旁,白杨树的叶子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平添几分萧瑟。昏昏沉沉中,程望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雕梁画栋的回廊上,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逆着光站着,穿着水红色的衫子,裙裾上绣着折枝海棠。
她朝他笑,笑容温煦如三月的阳光,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与信赖。
他听见自己唤她“四姑娘”,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清澈与依恋。
画面再一转,他从什么人手里取到了一封书信,信上似乎是心上人邀约,他不禁欣然,将自己打扮得俊俏体面去赴会。
像这样的情形仿佛有很多,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依稀记得那些画面里,都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悸动。
片段杂乱无章,却异常真实。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程望都感觉头痛欲裂,浑身冷汗涔涔。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杨英布满血丝、写满担忧的眸子。
“英娘……”他声音嘶哑,勉强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醒了?感觉如何?头还疼得厉害吗?”杨英连忙凑近,用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程望的目光落在杨英英气却因连日操劳而憔悴的脸上。
那个梦中的“四姑娘”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婉气质,绝非眼前的杨英。
可明明杨英才是他一心爱慕,想要求娶并且如愿以偿的女子,在梦里,他又为何对另一个女子魂牵梦绕?矛盾的冲突感使得一股强烈的愧疚袭上心头。
他究竟是谁?那个被他唤作“四姑娘”的女子又是谁?
难道那些他从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一点的记忆里,藏着一位他从前倾心的人?
可不知缘何,想起那人,他心里反倒沉甸甸的,丝毫找寻不到梦中对其倾心的感觉。他不自觉握紧了杨英的手,抿紧了唇:无论如何,他如今的妻子是杨英,即便日后他全都想起来了,也不该再对什么旁的人有任何出格的念头。
*
裕亲王周璲因“御前失仪、忤逆犯上”被骤然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勒令即刻携家小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返京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整个京城一片死寂,旋即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室对百姓们给出的理由语焉不详,但这等雷霆手段、如此严厉的惩罚,对象还是皇帝一母同胞亲弟弟的嫡子,便足以让所有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而裕亲王一系的顽固派,尤其是那些早已将身家性命与裕亲王牢牢捆绑的死忠,眼见着主子顷刻间坠入深渊,前程尽毁,惊怒交加之余,将满腔的怨恨和绝望尽数倾泻到了河间王周琚身上。
裕亲王被赶出京城前,曾经秘密给他们透了消息:道宫宴之上,他饮的酒有问题,喝下后不久就浑身燥热,后来才被河间王妃抓了个正着,不得不对峙御前。如今想来,定是河间王命人在酒水里动了手脚。
他们深知裕亲王是个贪色的性子,可行事也有章法,万万不会在还没有掌控大局的时候便公然对后妃下手,这简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们所有的疑心都放在了收益最大的河间王身上,几乎是鱼死网破地开始攻讦河间王本人的毛病。什么结党营私、什么收买人心,昔日里用来自夸的贤良名声,此时都被政敌们骂了个遍。
那些曾与河间王有宿怨、或是在裕亲王得势时便已狠狠得罪了河间王、唯恐其上位后清算自己的官员们,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跳了出来。他们不敢像那老臣般直接攀咬河间王本人,却将矛头对准了河间王麾下的核心党羽。
裕亲王倒台,河间王一系的人原本正意气风发,哪里能忍得对方这般泼脏水,于是也丝毫不让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攻讦之声此起彼伏,将朝堂几乎变成了沸反盈天的菜市场。
两系官员中,有人是被捏造罪名,有人是旧日劣迹被翻出,有人则是纯粹被当成打击政敌势力的棋子。
皇帝陛下似乎因宫闱丑闻心情不佳,对此始终不置一词。这默许的态度,更助长了攻讦者的气焰,也使得风暴愈演愈烈。
短短半个月光景,整个京城都迎来了一场剧变。
大理寺竟也是难得的“生意兴隆”,被提审、羁押的官员络绎不绝。经三法司会审,查有实据者,轻则贬谪外放,重则抄家流放,锒铛入狱。更有数十个京官和地方大员的职位,因主官被罢免或问罪而骤然空缺出来,如同一块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引动着无数贪婪和不安分的目光。
*
成郡王府,昭阳馆内。
秋雨过后,庭中的金桂愈发馥郁醉人,米粒似的鹅黄小花密密匝匝缀满枝头,甜香几乎凝成了实质,随风卷入亭台楼阁之中。
彼时裕亲王的处罚还没有下来,周绍正忙于在承运殿处理公务,力争在这场斗争里悄无声息地谋取最大利益,便也无暇来看顾青娆,只让人开了库房流水般地往昭阳馆里送东西。
送走了郑安,丫鬟便扶着青娆到外头的水榭里看景,青娆也难得悠闲下来,往湖心扔着鱼食,看下头的鱼儿争相竞食。
孟氏在这时带着敏姐儿过来了,她提着一盒新做的桂花糕,笑眯眯地道:“夫人跟着王爷在外头走一趟,气色倒是比从前还好。”
青娆斜倚在阑干旁,身上搭着一条轻软的锦衾,闻言回眸朝母女两个笑笑,让丫鬟接过孟氏的东西,又对敏姐儿笑:“你来得巧,正好我这儿的厨子做了些新糕点,你也去尝尝。”
几个月不见,敏姐儿的性子要更开朗一些,她给青娆行了个标准的福礼,便笑嘻嘻地倚在她身边撒娇,模样亦是十分亲近。
青娆如今怀了孩子,对待敏姐儿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由多了几分慈爱之心,见状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头也去给你父王请个安,他事务忙,没空去瞧你,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你,做子女的不妨跑得勤些,你父王见了也只有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