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敏姐儿立时亮起了眼睛。
宅子里的孩子没有不崇拜周绍的,尤其是如今坊间盛传周绍的故事,转几道弯传进府里就更显得他英明神武。敏姐儿自小就崇拜周绍,却到底敬畏,不敢轻易去叨扰,每回只敢巴巴地等着父亲去瞧她。这会儿得了得宠的庄夫人这句话,她也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自家姨娘。
孟氏便也笑着肯定地点点头,随即让丫鬟带她去吃糕点,转而和青娆说起小话来。
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隐秘的意味,“妾身方才过来时,瞧见松园北面那玉江苑,里里外外正打扫着呢。管事领着好些人,又是抬家具,又是铺陈设,动静不小。”
青娆端起手边的红枣桂圆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哦?是么?想是老王妃的意思吧。”
她心知肚明,这是要抬那两位御赐的秀女进府了。她当初那句不许新人进府的“戏言”,不过是为了折辱陈阅微,如今淮州事毕,曹炜立下大功,再拦着曹氏进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显得她恃宠而骄,不识大体。
第129章 上门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青娆身上原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衾,是婢女怕她被湖中的水汽寒了身子,可她有着双身子,便嫌那一点重量也成了负累,素手轻抬,便将衾被拂至膝上。
一旁的孟氏手里执着团扇,慢悠悠地替二人一道扇着风,心里还奇怪她如今怎么畏热起来,还以为是秀女的事让她心里不痛快,火气旺。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动作骤然一顿。
只见那水碧色襦裙下,原本平坦的腰腹处,竟已微微隆起一道柔和的弧度,虽不甚明显,却绝非寻常丰腴可比。
“夫人!”孟氏心头一跳,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您……您这是……”她连忙放下团扇,趋前一步,眼中满是惊喜,“您是否有了喜信?”
青娆闻声,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微微颔首。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小腹,眸光温软,似蕴着一泓春水。
“嗯,”青娆轻声应道,语气平静无波,“在淮州时诊出来的,昨日才回府,也还未曾声张。”换句话说,孟氏便是府里除了归京之人第一个知道的。
与孟氏相处日久,她深知这位虽有些小心思,但自投效以来,倒也安分守己,替她打理些琐事也算尽心。她疼爱敏姐儿,便给自己加了一道软肋,所以只会更盼着她好,盼着她地位稳固,好庇佑她们。
孟氏闻言,果然脸上喜色更浓,忙不迭地福身道贺:“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这孩儿来得正是时候!”
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语气也轻松起来,“王爷待夫人情深义重,如今您又有了好消息,这府里头,便是再来十个八个天仙似的秀女,也越不过您去!您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青娆听着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言。
她与周绍,经过生死与共的淮州一行,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或简单的宠妾与主君。
那份在刀光剑影、阴谋诡谲中淬炼出的情意,让他们的感情在无形中更加稳固了些。腹中这个孩子,是锦上添花,是血脉的延续,是她与他之间更深的羁绊。但即便没有这个孩子,她心中亦无太多焦虑。
周绍的心思如今大半系于朝堂风云、夺嫡大业之上,那些初入府门、根基浅薄、性情未明的秀女,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棋子,或是平衡势力的工具,但离真正的推心置腹或是权柄下移,都还远着。
她心中真正悬着的,反倒是正院。
鹤哥儿是老王妃的心头肉、眼珠子。此番回京,老王妃携鹤哥儿同来,说不准便是为了让他彻底留在京城铺路。如若是这样的盘算,陈阅微再怎么说都是鹤哥儿的亲姨母,天然便占着这份血缘的优势,老王妃也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抚养。老王妃若因鹤哥儿之故,有心抬举正院,那才是她需要留神应对的变数。
再怎么说,陈阅微也是嫡妻正室,又是先王妃的亲妹妹,一旦让她再得宠,若是有了嫡出的子嗣,原先的死局才真要叫她给盘活了。
可她要是能活,她庄青娆就死定了。
思及此,青娆眸光微敛,指尖轻轻滑过小腹,眉梢挑起。
说起来,杨英他们也该动身来京城了,不知怎么如今都毫无音讯?
他们可是成郡王的救命恩人,若来了京城,该列为上宾,好生热闹一场,这才是陈阅微该操心的热闹啊。
*
京城南隅,丰宁巷。
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微暖,巷内多是些新起的宅院,虽不及勋贵云集之地气派,却也粉墙黛瓦,门户齐整,透着几分殷实气象。其中一座三进宅邸,门楣上悬着“庄府”二字,正是新近脱籍的庄家所在。
杨英一身利落的杏色短襦配长裤,风尘仆仆地站在庄府朱漆大门前。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字迹娟秀的字条和那块沉甸甸的腰牌,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期盼。程望的伤耽搁不得,京城名医荟萃,却非他们这等初来乍到之人轻易能请动,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在淮州山中偶遇、出手阔绰又心善的夫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呀?”门房小厮应声开门,探出半个脑袋。
见门外站着个身段窈窕的陌生女子,衣着虽非绫罗却也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往来门上下帖子的各家仆妇,那门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异色。
他上下打量杨英一番,尤其在看到她姣好的面容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莫不是大爷在外头招惹的风流债,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庄府发迹不久,阖府上下皆知大爷郑安是入赘的女婿,对大娘子庄青玉那是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大娘子前些日子刚诞下麟儿,还在屋里将养,听说月子里大爷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可……男人嘛,尤其大爷如今也算有了几分体面,难保不会在外头……
这小厮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看杨英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怜悯和警惕——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接找上门来要名分?也不打听打听,这庄府是靠什么起家的?
大娘子可是郡王府庄夫人的亲姐姐!惹恼了那两位,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英哪知这门房心里已转了九曲十八弯,她只急着寻人求助,见门开了,忙将腰牌递上,语气恳切:“这位小哥,烦请通禀一声,小女子杨英,特来求见贵府夫人。”
她心里想着,见过的那位夫人多半就是这家的夫人,讲话便直截了当,没有绕弯子。但字条她却存了个心眼留在了手里,担心对方不认账,两样东西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小厮接过腰牌,扫了一眼,不是他们府内惯用的对牌,但瞧着有几分眼熟,兴许是在大爷身上见过。
他心中更笃定了三分,这定是大爷给的“信物”!瞧瞧,人家都指名道姓要直接去找大娘子了!
他不敢怠慢,更不敢直接去禀报尚在休养、脾气刚烈的大娘子,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了在后院理事的老太太崔氏。
“老太太,”小厮躬着身,将腰牌呈上,压低声音,神色古怪地回禀,“门外来了位姓杨的姑娘,拿着这个,说是……说是要见大娘子。小的瞧着……那姑娘模样甚是标致,不像是寻常人家……”
崔氏正在核对这个月的家用账目,闻言抬起头,接过腰牌。这是成郡王府内院的制式腰牌,看规格,大概是昭阳馆与照春苑才能用的。
既然寻到他们家门上,多半是与昭阳馆有关了。她不敢耽搁,又担心青娆是在什么地方遗落了腰牌,被人捏住了把柄前来威胁,便立刻放下账册,对那小厮道:“快请那位杨姑娘到前厅奉茶,我这就过去。”
至于女婿郑安,她却是没有怀疑的。当日青玉差点难产,郑安一个大小伙子被吓得站都站不稳,不守稳婆的规矩非要冲进产室里看着他们干活,硬生生把稳婆逼得用了激进的法子,好歹没再出岔子。月子里头,他更是比她这个当娘的还要小心翼翼,生怕青玉哪里不舒服留下病根。
他们早把这女婿当成了亲儿子般,自然也不会去理会门人遮遮掩掩的揣测。
不多时,杨英被引至前厅。崔氏细细打量她,见她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却有一股子山野的英气,眼神清澈,不似奸猾之辈。杨英也将来意说明,道是夫君程望腿伤严重,需寻京城名医诊治,特持信物前来求助。
杨英没见到青娆,本有些失望,但细细辨认之下又觉得面前的老夫人和那位夫人眉眼间仿佛有几分相似,于是便也大着胆子将字条拿出来给她看。
崔氏听罢,又看了字条,心中疑虑稍解,但幺女为何会托付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野女子?正思忖间,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外出办事的郑安回来了。
“娘。”郑安进门,见有客在,便先向崔氏行礼。
崔氏将字条腰牌递给郑安,又把杨英的来意说了一遍:“安哥儿,你看看。”
郑安接过字条,也是一眼便认出是妻妹青娆的字迹。当年他们与襄州通信,他这个本来对读书写字都不大感兴趣的人,也硬生生被青玉磨得开始替她写信,又悄悄苦练了一段时间的大字,生怕被写得一手好字的妻妹笑话。
再看那腰牌,心中顿时了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明白这便是青娆让他一直在等的那件事。
他当即对杨英拱手,态度温和而郑重:“杨姑娘放心,既是夫人所托,庄家定当尽力。程兄弟的伤势耽搁不得,我这就安排车马,送二位去京城最好的济世堂。那里的孙老大夫,最擅治疗此伤,在太医院都挂过名的。诊金药费,姑娘不必忧心,一切由庄家承担。”
杨英闻言,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郑安办事利落,很快便雇好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亲自送杨英去客栈接了形容憔悴、行动不便的程望。看着程望苍白却难掩清俊的熟悉面容,郑安心中狂跳,却未多言。
从前作为陈府的护卫,他自然也见过这位差点成为陈家乘龙快婿的黄公子。他深深看了一眼一无所知,满心关怀的杨英,心中嗟叹:不知这位痴情的女子,日后会不会有个好结果。
马车辚辚,驶向位于城西的济世堂。医馆门前车马不绝,药香弥漫。郑安出面,很快便为程望安排妥当,孙老大夫亲自看诊,仔细检查了伤势,重新敷药固定,又开了内服外用的方子,嘱咐需按时复诊。
待一切妥当,郑安付了诊金药费,又叮嘱了杨英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杨英扶着程望,千恩万谢地送走郑安,正待去药柜前抓药,却见医馆内堂的帘子一掀,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贵气、面容憔悴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怏怏不乐地走了出来。
她手中捏着一纸药方,眉宇间仿佛着化不开的愁苦与哀伤,正是自打黄承望失踪后便悲痛欲绝、缠绵病榻的黄夫人。
黄夫人目光无神地扫过医馆大堂,掠过抓药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了正被杨英小心搀扶着、侧身对着她的程望身上。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药方飘然落地。她死死盯着程望,嘴唇哆嗦着,仿佛想喊出一个名字,却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第130章 敲打
暮色四合,成郡王府内,华灯初上,廊庑下悬挂的羊角宫灯次第点亮,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
两顶青呢小轿在暮色中悄无声息地从王府侧门抬入,沿着僻静的夹道,一路行至王府西北角的玉江苑门前停下。轿帘掀开,曹氏与廉氏先后下轿。
曹氏身着一身簇新的玫红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发髻上簪着两支赤金点翠步摇,在灯下熠熠生辉。她生得明艳,眉目间带着一股子出身高门的傲气。
廉氏则穿着湖蓝色素面杭绸褙子,发间只簪了一朵珠花,低眉顺眼,身量娇小,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怯弱。
玉江苑不大,院中几株梧桐树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寂寥,在王府众多精致院落中很不显眼。管事嬷嬷引着二人,将曹氏安置在东边,廉氏安置在西边。
曹氏踏入属于自己的东厢房,目光迅速扫过室内陈设。
虽是新收拾过的,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木材,铺陈也算精致,但比起她在家中想象过的郡王府宠妾的居所,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尤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些体己和精心准备的“嫁妆”,竟因侍妾身份不能光明正大抬入府中,只能由王府按例添置,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
原以为大伯立下大功,她进府总能有些体面……
曹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心里隐隐埋怨:偏生裕亲王事发,引得王府闭门谢客,整个府上都冷冷清清,别说是给她风光大办,如今竟还要让她与家世远不如她的廉氏同住!
廉氏则安静地待在西厢房,由着丫鬟默默收拾带来的简单行李。她自知家世普通,容貌才情皆不出众,能入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王府已是天大的造化,不敢在初来乍到时闹什么笑话。
曹氏心有不甘,便唤来院子里一个候着的内使,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起笑容:“这位公公,不知王妃娘娘此刻可得空?妾想去给娘娘磕个头,敬杯茶,全了礼数。”
那内使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堆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躬身道:“曹姨娘有心了。只是不巧,王妃娘娘近来身子骨违和,医官叮嘱需静养,晚间不见人。娘娘已吩咐下来,请二位姨娘先安顿歇息,明日一早再去正院请安敬茶不迟。”
曹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那……不知庄夫人处可方便?妾也该去给夫人请个安才是。”
她早听过风言风语,说是那庄夫人吹了枕边风,才引得王爷将她们二人扔在外头半年都没接进府来。心里虽半信半疑,可能有这样的谣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那庄夫人大抵是真的很得宠。
听大伯身边的随从说,淮州之行,王爷也带了庄氏在身边伴驾,可见是很喜欢她的。王妃身体有恙,王爷多半夜里还是会歇在宠妾那里,她去请安,说不定能趁机在王爷面前露脸。即便赶不上,与庄夫人熟络了,日后也能有往来趁势的机会。
内使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姨娘莫急。王爷体恤二位姨娘初来,特意吩咐典馔署备了一桌席面,一会儿就送到玉江苑来。姨娘们还是先用膳吧,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曹氏闻声,眼睛顿时一亮,心中那点失落瞬间被狂喜取代。
莫非……王爷今晚会来玉江苑?她笑着颔首,转身进了屋便吩咐丫鬟:“快,伺候我更衣梳妆!把那套新做的衫子取出来……这首饰也素了些……”
丫鬟是府里派过来的,其实和这个主子还并不熟络,但见她一副指使人惯了她的模样,也有几分敬畏,想着大约这就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娘的底气,便也好脾性地一样样应了。
另一头的廉氏听闻有席面,只是默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让丫鬟帮她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犯忌讳或是违制的地方,也就罢了。
她心里明白,同样是秀女,同样被搁在外头半年都没进府,王爷还派人往曹家送了东西让曹氏安心,却没有怎么理会廉家,想来也是不怎么把她看在眼里。初进府时,即便是为了曹氏的脸面,他也不会越过曹氏来宠幸她,所以她并不会抱有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不多时,席面送至玉江苑正厅。菜肴精致,八碟八碗,虽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足显王府气派。然而,落座的并非她们期盼的王爷,而是由丫鬟簇拥着,众星拱月、姗姗来迟的孟姨娘。
孟姨娘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金通袖衫,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翡翠的簪子并几朵时新宫花,通身气派比之曹、廉二人更显从容。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莲步轻移,不急不缓地在主位坐下。
“二位妹妹久等了。”孟姨娘声音温软,目光在曹氏精心装扮的脸上和廉氏素净的衣着上扫过,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王爷念着二位妹妹初来乍到,怕你们拘束,特意让我过来陪妹妹们喝盏酒,说说话,也顺道……认认门,讲讲府里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