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内心如两军对垒,挣扎无声却激烈。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他缓缓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陈阅微。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羽睫轻颤,微微抬首,露出那双盛着忐忑与一丝微弱期盼的眸子。
他揉了揉额角:“这酒有些后劲。”
陈阅微见状,眸光微微一动,她大着胆子适时上前搀扶,柔声道:“王爷怕是醉了,妾身服侍您歇息吧。”
她靠得近,身上淡淡的兰芷清香混着酒气扑入鼻息。周绍下意识想挥开,手臂抬起,对上那张酷似元娘的脸。
饶是再宠,究竟如今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世道。烈火烹油,对青娆母子来说算不上好事——他不愿受陈尚书胁迫,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也不能让陈家倒戈到他的对手阵营里。
若是陈尚书那老狐狸察觉到他对这个新婚妻子并没有太多情分,难保他不会有别的算盘。
诸多念头纷杂,他抬起的手终是缓缓落下,任由她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内室。
红烛高烧,绡帐低垂。衣衫窸窣落地,带着秋夜的凉意。
……
昭阳馆。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阶之上,偶有秋虫断续鸣叫,更显夜寂寥。
青娆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叫人掌了灯,问:“什么事?”
丹烟本不想让此事惊扰她,见状便知主子听了消息怕是也没怎么睡着,只好低声道:“王爷在正院歇下了。”
闻言,青娆却比想象中更为冷静。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出京后的时日王爷未纳新宠,新人进府后他也没有宠幸,上回夜宴过后,他人在正院,夜里却没有叫水,昭阳馆的下人们一日比一日下巴仰得高,好似王爷身边从此就她一个人了似的,她心里却没有那样的期盼。
当日她进府,周绍很是看重夫人大陈氏,但他相中了自己,照样能毫不顾忌地顺水推舟抬了自己做通房。
陈阅微本就年轻貌美,出身高贵,又是大陈氏的亲妹妹,两人并不是没有圆房过,宠幸他自己的正妃,他也不需要给自己这个宠妾什么说法。
她争风吃醋的小伎俩,不过是在周绍心情好时才愿意配合的夫妻情趣,毫无挟制力。毕竟,她与陈阅微相争,仍旧隔着天堑,是无可争议的以卵击石。
不过,好端端的,王爷也不会忽然要给王妃脸面。
“听说今日,王妃进宫了?”
丹烟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主子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她想了想,迟疑道:“全禄阳得的消息……似乎是王妃回来后不久,承运殿那头便传了消息进来,道王爷要去正院。”
这么说来,王爷今日忽然去正院,很可能是因为陈阅微进宫的事。不年不节,陈阅微作为外命妇忽然递了牌子进宫……说不定,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
青娆冷静地盘点完,心情也放松下来,催促丹烟道:“快歇着吧,既然这样,明日少不得要去给王妃请安了。”
王爷都给王妃脸面了,她这个妾室也不好再拿大。
丹烟见主子不恼不怒,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服侍着重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退到了外间。
也是她想岔了,主子大着肚子,服侍不了王爷,她还真能指望着王爷为主子守着,直到孩子降生吗?
寻常男子都少不得在这种时候有花花肠子,王爷坐拥众多女眷,又是为尊者,焉有独宠一人的道理?
她微微吸气,心里甚至有些埋怨自己:还好主子自己想得开,没有将全副情意和指望系在王爷身上,否则今夜的事说不定还会惊了主子的胎,那才是误了大事。
宠爱究竟是无根浮萍,有了子嗣才有了与正院抗争的根基。
黑夜里,青娆的眼眸闪闪发亮:原本她见周绍对她这般厚爱,心中还有些不落忍,今日过后,她倒是不必有太多顾忌了。
为了安身立命,她必须要手段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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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139章 决裂
城南,黄家。
入住黄家这些时日,杨英还是头一回仔细逛黄家的宅子。
且说那日他们在济世堂看诊,准备离去时忽然遇上拦路的黄家母子,口口声声道程望是他们家的人,可程望却并不识得他们。
杨英被吓了一跳,疑心是京都下九流的拐子,差点不顾身在京都直接对他们出手,待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却迟疑了——无他,二人的眉眼与程望俱是十分相似,连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彼此之间断无半点亲缘关系。
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不似作假,即便没有记忆,程望也不由得心软,安抚了她两句。
杨英想了想,见黄家人似乎也是穿金戴银,出手不凡,为着程望能在京城好好养伤,也弄清楚他的身世,便点头跟着他们回了黄府。
到了黄府,果真见着程望的人,上至隔房伯叔婶母,下至洒扫下人,俱是惊疑不定唤他五郎、五少爷,她便又多信了几分。
程望似乎也看出黄家人对他没有恶意,只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对他们的戒备日益降低。
他安心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见好,今日,还无意间提起前日的茯苓糕滋味甚好,托她去厨房替他取一碟来,俨然已经有几分主家做派了,不再推拒黄家的东西。
一路上,但见飞檐斗拱,朱漆雕栏,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假山石玲珑剔透。她想起家中为县令夫人送去猎得的白狐皮时见过的情形,只觉得这宅子比县令老爷的宅邸还要气派数倍。且县令家呼奴唤婢的排场也不如黄家,更遑论此地是京都,又是不同。
她只觉得恍若梦中,怎么也未料到,当年在山涧中救起的落魄书生,竟是这般显赫门第的公子。
她去了厨房,一听是东小院来的,便有个圆脸婆子笑着迎上:“杨姑娘且稍候,这就给五少爷现做上一些。”
说话间,几个小丫鬟偷眼打量她荆钗布裙的打扮,被她目光扫到后,忙低头作势忙碌。
待食盒备好,有个穿绿比甲的小丫鬟主动提了要送她回去,路上热情殷勤,打听她与自家五少爷的关系。
杨英面上坦然:自己和程望即便如今瞧着门第不再匹配了,但也是三书六礼过门的,并非无媒苟合,只是这些富贵人家规矩大,她也不清楚哪句话说错了会惹来麻烦,索性保持冷淡,十句里只回一两句,倒叫那丫鬟摸不清她的底细,只敢敬着。
回到东小院,却不见程望身影,杨英敛起了眉头。
……
在连日来的头痛过后,程望脑子里不再都是支离破碎的画面,而是逐渐拼接起来的清晰情形。
他终于在今日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故而,他寻了借口将杨英支出去,自己去了二房的正房寻母亲黄二夫人。
黄二夫人跪在佛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祷告。忽然听见有下人禀报道五少爷来了,她侧身看见黄承望缓步走进来时,佛珠突然从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她当然明白,那个一脸陌生地看着她与七郎的“程望”,不会如此熟稔地找到正房的位置并红着眼睛看着他。
“望儿……”她声音哽咽。
黄承望步履沉稳,撩起衣摆跪在母亲面前:“儿子都想起来了。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黄二夫人颤抖着手抚上他的面庞,泪如雨下:“我的儿啊……这几年你受苦了……”在惊闻五郎不记得前尘不记得家人时,她心如刀绞,但人还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所以她亦是想方设法从杨英口中打听到这几年的事情。
十年寒窗多么辛苦,流落乡间后五郎竟又走了一遭。可见他当真心悦那杨姑娘,一门心思想给她诰命容光。好在还未参加秋闱和春闱,否则遇见旧识,只怕要惹出乱子来。
这时,休沐在家过来请安的黄七郎匆匆从外头进来,见到屋内情景,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兄长!”他快步上前,狠狠拍了拍黄承望的肩,很是激动。
母子三人叙话良久,黄二夫人终于稍稍平复情绪,拭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黄承望却面色凝重起来:“母亲,我回来的消息,可曾传出去?”
黄二夫人与黄七郎对视一眼,轻声道::“你弟弟早已敲打下人,不会传到外头去。”七郎给她的理由是,兄长什么都不记得,若是朝廷知晓,要他回去当差,一时怕是无法应对。五郎“死”后,小小的七郎很快就崭露头角,如今二房的大事都由七郎做主,她虽不明白,却也习惯了听儿子的话。
七郎却顿时明白他的防备和猜测没有错,兄长的“死”果真有蹊跷。
当着黄二夫人的面,黄承望什么都没有说,只当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待兄弟二人离开正院后一路闲聊,到一僻静之处时,七郎却忍不住追问他:“兄长,你坠河之事,是否是人为?”
黄承望眸光一暗,没有立即回答,实然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过于冲击,他在金水河中垂死挣扎之时都一直没想明白:那个一直温柔可爱的女子缘何会突然不再倾慕于他,还对他痛下杀手?
这份沉默却让七郎激动起来:“是陈四姑娘做的,对不对?”那日,他分明看见兄长从小厮手里接了一封信,便喜不自胜地出府赴约,在他想来,除了那个出身高贵的未来嫂嫂,没人会让兄长有如此作态。
当时心情有多促狭,听闻噩耗后他就有多怀疑。
可陈家势大,他怕他告知母亲怀疑的真相后,母亲会不管不顾和陈家闹起来,黄家底子这样薄,如何能斗得过那些人?
然而不能给兄长伸冤,他更是夜夜难寐,仇恨的种子早就生根发芽。
黄承望惊讶他会怀疑陈四姑娘,毕竟在黄家人眼里,包括过去自己的眼里,那都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
“兄长不知,那日你赴约……且你死后……”
七郎诉说了自己的怀疑根由,和陈家对他入国子监之事暗中的针对,难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在兄长面前大倒苦水。
又恨恨道:“偏坏人遗臭万年,如今人家可出息了……”
黄承望目光沉下来,不曾想陈家整个家族都是如此背信弃义无情无义之人,更未料到,陈四姑娘在背叛他之后,会转头嫁给自己的姐夫做续弦,那周绍,如今更是有了郡王王位。
难道是为了攀高枝才对自己痛下杀手?可当日,英国公夫人还在世,莫非是她身子早就不行了,而此事只限于陈家知晓?
一切的事情都是如此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日他并非无故坠河,而是陈阅微从背后推他入河,他并非全然不通水性,坠河后出于本能本可游上岸,却有人用竹竿不断击打他的头部,直至他无力失去知觉。
她要杀他,不仅是一时恶念,而是不想给他片刻生机的恶毒。
……
回到房中,见到杨英时,黄承望的表情才松懈下来。
杨英急急迎上来,问他去了何处,让她好生担心。
黄承望看着她,郑重地道:“英娘,我都想起来了。”
他缓缓道出身份来历,声音平静却沉重。杨英怔怔望着他,虽早有猜测,亲耳听闻仍是心头发紧。
“你因何坠河?”
看着妻子,黄承望下意识地隐瞒:“是意外。”纵是如此,杨英也心疼得厉害——竟是从京城一路被水流冲过去的,其间九死一生,多么凶险。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抱抱他,可却难免迟疑:仍旧是那样一张脸,可说话的语气、气势和眼神,都与从前有很大分别。
深思中的黄承望注意到妻子的小情绪,失笑地伸出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在想什么呢?”
杨英微怔,抱紧了他的腰身,旋即也轻轻笑了起来。
……
黄承望恢复身份后,两人照常如普通夫妻般起居在一处,原本被主子敲打后讳莫如深的下人们渐渐也知晓了,这位杨姑娘是五少爷的救命恩人,两人在乡间结识,成了亲,有了夫妻之实。
府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言说这杨姑娘不过是猎户之女,怎生能配得上有官身的五少爷?若说是做妾,那还说得过去,若是正室夫人,实在是门第悬殊了些。
当杨英第三回 听见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已经习以为常。这些话有些刺痛她,但只要那个人仍旧把她当做妻子,她就不会自卑地放弃自己的位置。
可这一日,她从园子里健体后回来,却偶然听见了黄承望与他的婶母黄三夫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