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夫人是个精明的人,虽然房头行三,整个府上的中馈却是她在管着,行事风风火火,很是干练。
她正与黄承望寒暄,提起杨英,不免叹息:“这杨姑娘是个好的,只是与五郎你实在不相配,你若真要娶她进门,只怕日后在官场上与同僚往来会遭人耻笑。五郎,你是咱们家的希望,万不能为了这等小节,失了前程。”
黄承望拧眉:“三婶,我与英娘已经拜过天地,是正经的夫妻了。”
“连你的名姓都是假的,算什么正经夫妻?到底也没按咱们家的规矩来,做不得准。”
“三婶的意思是……”
“你座师的幼女柳姑娘一直心悦于你,当日听闻你坠河的消息都哭晕过去了好几回,若是求娶她做正室,能保你仕途无虞。至于杨姑娘……待柳氏生下嫡子,你再迎她进门做贵妾,柳家也说不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开口:“……此事事关重大,三婶且容我考虑考虑。”
杨英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忙扶住廊柱,死死咬住唇。
直到黄三夫人离去,杨英才恍若无事地从远处走进门,见桌上有还温着的茶杯,不经意问方才是谁来了。
黄承望却只含糊说是三婶来了,寒暄了两句家常便走了。
杨英一颗心直往下沉。
又过了数日,等她无意中瞧见,正房的丫鬟开始置办红绸和箱笼时,她才终于忍无可忍,找黄承望摊牌:“你是要另娶他人,是不是?”
黄承望这回沉默了良久,才过来牵她的手:“英娘,你听我说。我初入官场便失踪许久,再进朝不知何时才能候到官位,的确需要人提携,所以才会求娶座师的女儿。等她进门,我便纳你为贵妾,你仍旧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杨英失望至极,历来都不舍得让他皱一下眉头的人,这回狠狠一掌掴在他面上,骂他是负心郎。
“黄承望!我救你时不知你是谁,嫁你时只认你这人,要论起来,当日你也是身份不明、身无分文,与我并不相配!如今你认祖归宗,倒论起门第要我做妾,当真是恩将仇报!早知如此,不如当日让你烂在山涧里!”
说罢,她胡乱收拾了随身包袱,转身冲出房门,不顾身后呼唤,径直奔向角门。夜色中,她不由泪流满面。
追至廊下,黄承望面上的气急败坏一扫而空,他低声吩咐护卫跟着她,才转头看从暗处走过来的黄三夫人:“劳烦三婶这次做恶人了,侄儿心中有愧。”
黄三夫人摇头,面色复杂:“既然舍不得,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想牵累她。”黄承望笑笑,“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她却可以不必被裹挟进来。”
对陈阅微,他恨意滔天,但想起来的一瞬间,下意识还是忍辱负重。可这些时日,听家中长辈和七郎叙说朝中形势,他却越听越心惊。裕亲王倒了,人人都觉得河间王会是最后赢家,可他却觉得未必。
淮州一役的大功,陛下对成郡王只是草草表示了一番,是对他不看重吗?还是说,这份功劳,留待日后?
后一种可能让他头皮发麻。不管陈阅微嫁了什么勋贵或是清流,他都能借着颜面与党争保全黄家,可若是那人日后能掌控天下,陈阅微坐上天下女子至高之位,黄家便只能成为任她生杀予夺的蝼蚁了。
而今,尚且有拨乱反正的机会,他必须尽力一试。
第140章 纵横
霜寒露重,天光尚未大亮,青灰色的天际只透着一抹鱼肚白。
自打周绍接连留宿正院后,那中断了些时日的晨起问安规矩,便被王妃重新立了起来,且比以往更为严苛:每日卯时三刻,无论风雨,府中各位女眷皆需妆扮整齐,至正院花厅向王妃请安。
至于哥儿姐儿,年纪大些的已经跟着男女先生读书写字,昏时来问安即可,年纪小些的话也说不齐整,也不必守这规矩。
青娆身着蜜合色缠枝莲纹缎面斗篷,在丹烟的搀扶下下了辇轿,早早便到了正院。她心知肚明,陈阅微此番重立规矩,是要借此机会敲打众人,尤其是她这个风头过盛的宠妾。
好在她有了身孕后本就睡得轻睡得早,辇轿用了厚厚的毡帘,温暖舒适,算不上什么大的磋磨。
正院的厅堂里暖意融融,廉氏已经到了,坐在最末的位置,此刻正轻轻用指尖扫过浮肿的右手手背,见她进来,立时站起来蹲身福礼。
青娆听下头人说起过:曹氏上回没能侍奉王爷,回去便狠狠发了一通脾气,不敢明面上埋怨王妃出尔反尔自己截了恩宠,便拿出身不如她的廉氏出气,变着法子磋磨她。
还未到寒冬腊月,廉氏的手便生了冻疮,在有地龙的屋里满身的不自在……这曹氏,还真把廉氏当丫鬟使唤啊。
她看在眼里,但廉氏既然有心遮掩,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帮一个不知心肠善恶的人,索性也当做没瞧见,颔首让她起身,在右侧首位坐了下来。
丹烟替她解下带着寒气的斗篷,又给她怀里塞了个手炉,青娆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平静无波。
坐了没多一会儿,孟氏也到了,关切地问了问她今日可有不适,便也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厅堂里还空着两个位置,一个是左侧上首第一个方氏的位置,她已经抱病了好几日没有露面,另一个则是曹氏的位置。
青娆正纳奇和廉氏一个院子的曹氏怎么会这么晚到,就见曹氏笑吟吟地扶着陈阅微从里间出来,姿态亲昵。
陈阅微在正位坐下,曹氏又从丫鬟手中接过缠枝莲纹白瓷盖碗呈给她,恭维道:“娘娘今日气色真好。”
她声音娇脆,目光灼灼地落在陈阅微发间那支华丽的金镶玉鸾鸟衔珠步摇上,“这支步摇真是精巧绝伦,上面的东珠光泽温润,衬得娘娘您愈发雍容华贵,端庄无匹了。”
青娆便扫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廉氏:怪不得同一个位分,廉氏还要这般容忍曹氏,原来曹氏早就忘了旧仇,上赶着去讨好王妃了。有王妃做靠山,廉氏的确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否则告到王妃那里,王妃反倒怪她不懂事,她就更难堪了。
陈阅微今日心情似乎颇佳,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牡丹的云锦大衫,头戴珠翠,仪态万方。
她含笑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受了曹氏的恭维,便也笑着同她玩笑两句,让她坐下,目光淡淡扫过厅内众人,在唯一的空位上停留片刻,对丫鬟招手:“去瞧瞧方夫人走到哪儿了?”
倒半点不似前几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话音未落,厅门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卷入,方夫人步履略显匆忙地走了进来。
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唇边没有一丝笑意,甫一进门,方氏便感受到满屋视线齐刷刷地聚在她身上,尤其是主位上王妃那暗含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怒气,低头问了安。
前两日她称病告假,原是因丁氏之事自觉颜面尽失,又恐王爷厌弃,便想躲个清静。
岂料昨夜王爷过来正院用膳,陈阅微竟特意叫了典医署的大夫来问话,当着王爷的面,“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
那大夫支支吾吾,只说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之类的虚症,王爷听着,脸色便沉了下去,最后冷声吩咐下人给她传话:“若是病得重了,不便照料孩子,便先把晖哥儿挪到宁安堂去,免得过了病气。”
晖哥儿是方氏的命根子,方氏一听就吓得半宿没睡着,心里认定这是小陈氏假装贤良,实则故意在王爷面前上眼药,但小陈氏身份摆在那里,又不似大陈氏是个病秧子,一门心思想着保全她的儿子对王爷冷言冷语,这种软刀子使出来,方氏也只能咬着牙认了,今日一早便“不药而愈”。
王妃还没说话,方氏身边的曹氏先按捺不住,用绣着芍药的丝帕掩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方夫人的身子真是越发贵重了,前两日便不见人影,今日竟又迟了。让我们姐妹等等原也无妨,只是让王妃娘娘也这般干等着,实在是有些目无尊卑了……”她尾音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方氏原本就不大待见曹氏:她二人同是将门之女,兄长的功名却远远不如曹家大伯,淮州一行,曹家又立了大功,对府上助力不小。
她自恃是老人,与王爷有情分在,哪里肯让与她相似的新人有出头之日?
若不是曹氏先前没在王爷那儿讨到好,她也早就得想法子应对,此刻又见这连王爷衣袖都没摸着的曹氏也敢对她冷嘲热讽,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当下便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刮向曹氏:“有些人,进府半月,连王爷的面儿都没正经见过几次,旁的门道没学会,倒学了搬弄是非妄议上位的本事!佩心,给本夫人狠狠地掌她的嘴,好好教教她规矩!”
一旁的佩心毫不迟疑地上前,钳住面色变化的曹氏的手臂便扬起了巴掌。
“够了!”
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如同水泼入滚油。
陈阅微终于开口,她指尖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腕间那对通透的翡翠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越而冰冷的响声,面上那层浅淡的笑意亦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下沉沉威仪。
厅内霎时静极,只闻窗外北风卷过枯枝的呜咽声,以及炭盆中偶尔迸出的火星轻响。
陈阅微目光先落在曹氏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曹氏言语无状,挑衅生事,即日起禁足玉江苑七日,我会让正院的嬷嬷过去好好教教你规矩。”
曹氏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辩解,但终究没敢出声,只不甘地低下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接着,陈阅微的目光转向方氏:“方夫人,你既是府里的老人,更该知晓上下尊卑。你言说曹氏以下犯上,可你亦同样在正院喧哗争执,不敬本妃。先前,丁氏亦与你走得极近,你还让她沾手了哥儿的药,如今看来,她包藏祸心,谋害王府子嗣,你身为生母,如此不察,险些害了哥儿……
“连本王妃都对你失望至极,王爷怎么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方氏嘴唇哆嗦着,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面后怕,一面不敢露面。
她所有的气焰瞬间消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终是出声应道:“妾……知错,但凭娘娘责罚。”
陈阅微凝视她片刻,紧抿的唇角忽然又缓缓向上弯起,仿佛春冰初融,脸上重新漾开那般端庄温和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知错便好。罢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为些许口角伤了和气。小惩大诫,日后谨记便是。”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觉:“曹氏禁足,至于方氏……”她略一沉吟,“便抄写《女诫》吧,静静心,也好生学学何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何时抄完,何时才算真正知错了。”
方氏心中一沉。曹氏的所谓禁足和学规矩,在玉江苑里关起门来,吃不吃苦、受不受罪,还不是正院一句话的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砚台滴水成冰,她这抄写《女诫》才是实打实的苦差事。而且陈阅微只说了要抄写,却未限定时日,摆明了是要将她悬在那里,长久地磋磨她。
她看着陈阅微那张与先王妃相似却更为年轻娇艳、冷若冰霜的脸庞,想起王爷接连好几日歇在此处……
她看得明白,小陈氏如今是真正得了王爷的青眼,重新站稳了脚跟。她从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在曹氏这等新人面前也不够看了,一个失宠又无强大娘家倚仗的妾室,拿什么跟手握王妃金宝、复得王爷爱重的主母抗衡?
即便是老王妃,此刻也不会为了那层浅薄的亲缘关系驳了正院的颜面。只得压下万般不甘,低声应道:“……是,妾身领罚。”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厅内气氛却愈发凝滞。
陈阅微仿佛浑然不觉,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流转间,落在一旁始终垂眸不语的青娆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和善:“这为人妾室,首要的便是安分守己,谨守本分。这一点,庄妹妹就做得极好。”
她忽然将话头引向青娆,笑容温婉,甚至带着几分亲昵:“庄妹妹性情温婉,贤淑敦厚,不日又即将为王府诞育子嗣,实乃功臣。方夫人合该多向庄妹妹学着些,如何静心养性,如何相夫教子,方不辜负王爷恩典,成为女眷典范。”
青娆神情一顿,恭顺地垂下眼帘:“娘娘谬赞了,妾愚钝,当不起娘娘如此夸赞。侍奉王爷、为王府开枝散叶,皆是妾之本分。”这些时日,陈阅微对她的态度又变得亲如姐妹,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份亲热之间有许多跨不过去的隔阂,故而一切都浮在表面。
果然,陈阅微放下茶盏,声音提高了些许,确保厅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听见:“妹妹不必过谦。你的贤德,本王妃都看在眼里。正因如此,前几日,我已上书皇后娘娘,细述妹妹你的温良恭俭与孕育之功,恳请娘娘恩准,册封妹妹为王爷侧妃,日后也好协助我共同打理府中事务,为王爷分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侧妃乃是亲王郡王妾室中最高等的名分,虽仍是妾,却已上了皇家玉牒,有朝廷认可的冠服品位,在许多正式场合都可代表王府出席,地位远非普通侍妾可比。
更重要的是,王妃竟会主动为庄氏请封?
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青娆,震惊、嫉妒、难以置信……众多情绪在短时间内飞速闪过。
尤其是曹氏,方才被正院撑腰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愕然与不甘:凭什么?那庄氏不过只是婢妾出身,怎能如此轻易就居于侧妃之位?
方氏亦是猛地抬头,愣了许久。
青娆自己也是心头巨震,回过神后连忙作出要下拜的姿态,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妾……何德何能,竟得娘娘如此厚爱!娘娘恩典,妾身感激涕零,唯有竭尽所能,侍奉王爷与娘娘,以报万一。”
她心中瞬间明了,看来这就是陈阅微能让王爷对她改观甚至再度留宿的根本原因。
陈阅微是想告诉王爷,她是真能做个贤德的正室,这也正是当前的成郡王府需要的王妃。王爷或许仍然心有疑窦,但在大陈氏的旧情和利益阵营面前,选择了论迹不论心。
而她庄青娆,失去了独宠的地位,换来了一个权力大幅跃升的侧妃之位,对她而言,也绝非亏本买卖。
陈阅微笑着亲自俯身将她扶起:“早说了,你大着肚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且这是你应得的。”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方氏那掩不住的失落与曹氏几乎压抑不住的嫉恨,唇角笑意更深。
似乎觉得这把火添得还不够旺,安抚完青娆,目光又转向了坐在下首,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孟姨娘:“孟姨娘。”
孟姨娘心头一紧,忙起身应道:“妾在。”
“敏姐儿近来可好?课业可有进益?”陈阅微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
孟姨娘谨慎答道:“劳娘娘挂心,姐儿一切都好,女先生常夸她聪慧。”
“那便好。”陈阅微微微颔首,话锋却轻轻一转,“敏姐儿固然要紧,但孟姨娘你也还年轻,不该只着眼于照料孩子。平日里伺候王爷,也该多上心些,若能再为王府开枝散叶,岂不是锦上添花?王爷子嗣不丰,咱们姐妹都该尽力才是。”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分明是在暗示甚至鼓动孟氏去争宠。王府里的老人都知道,孟姨娘在抚养敏姐儿之前,常年无宠,后来倚着庄夫人这棵大树,却也不怎么能得王爷留宿,外人猜测,这显然是庄夫人只允许她在恩宠和子嗣面前保一条了。
果然,听见这话,庄夫人立刻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孟姨娘,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孟姨娘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妾……妾多谢娘娘教诲。”声音微不可闻。
陈阅微将青娆那冰冷的一瞥和孟氏的惶恐尽收眼底,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