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非为了大局,他对陈家和小陈氏的耐心早已告罄。
时局、老王妃、陈家、鹤哥儿,都在或主动或不知觉地逼迫他容忍这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嫡妻,他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只好缄默放纵。
而邺哥儿降生后,他清晰地意识到他有多在乎面前这个女子,更明白邺哥儿与府里其他的孩子相比,在他眼里是不同的。
——这是他得来不易的珍宝,一如他的母亲。
既然如此,他便要将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赠予他们母子,近者,譬如他的爵位与荣华,远者……
他眯了眯眼睛,无声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楼宇,落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
第148章 报复
周绍为邺哥儿取好名字后,也写了请安折给圣人和娘娘奏报。
圣人并未表示不虞,反而大手一挥赐下许多物什,就连皇后娘娘也让嬷嬷过来传了口谕,道等庄侧妃出了月子,也带哥儿进宫给娘娘瞧瞧。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宫里对王爷表示重视:鹤哥儿体弱,晖哥儿容貌有损,如今有了邺哥儿这个康健的子嗣,成郡王府在子嗣上头也不再受人诟病,成为了更有力的皇储竞争者。
周绍很是高兴。
他取这个名字是因认可邺哥儿,但同样也存着试探圣人的想法——产房里的丫鬟大概是正院的手笔,可撒鹅卵石的内使却十有八九是河间王这位叔叔搞的鬼。
内侍省的副总管从前受了河间王的恩遇,想往他府里外院安插一个不起眼的内使,不算困难。
青娆的产期早报到了宫里,如今早产,宫里不会不知晓有古怪,却偏偏毫无动静,他一面盈着怒气,一面也担忧圣人对河间王的喜爱远超他预期,故而有心包庇他。
而今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且,圣上对他起了这个有些僭越的名讳也并未有不喜……
周绍愈发意气风发。河间王动了青娆母子,在他看来,二人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既如此,他便也没什么好留情面的了。
于是乎进了三月,新官上任的锦麟卫郑指挥佥事经天子首肯,派出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按察常州、川州、柳州等地,鼓励各地百姓秘密检举当地不平之事,涉及当地一方大员者,抽调地方衙门、卫所人员联合调查,从严从重,快查快结。
短短一月之内,按察使的奏折如雪花般飞上御桌,状告中涉及最多的,便是未经科举,直接门荫授官的世家子弟。
圣人起先还因此事在大朝会上大发脾气,叱骂世家不好生约束自家子弟,门风不正,后来见折子太多,索性直接授了权柄:五品官以下的,经查实有大奸大恶、蠹国害民,致使民怨沸腾者,可先行原地免官,再押解回京由大理寺或刑部审议。
圣旨一下,按察使所到的州城都慌乱了起来:谁也没想到,同样是门荫出身的郑安居然会对世家下这样的狠手,这些时日,光是被原地免官的世家子弟便有十数名。
虽说在地方上任职的五品以下官员一般不是世家的核心子弟,可这些人往往也都是在世家根系发达的州城任职,按察使此举,不仅仅是免了个官,更是将世家的颜面丢在地上踩。
于是优柔者开始贿赂按察队伍里的核心人物,甚至是联络京城的人马直接给郑安送财宝送美人,想要在这场风暴中安然脱身,狠辣者则自认是地头蛇,不惜派出护卫刺杀使官。
但周绍乃至皇帝也早料到了有人会不把按察使们看在眼里,亦是派了一支精兵强将拱卫,一番闹腾下来,按察队伍里没有人丢了性命,但受了轻伤的也是有的。
至于那些贿赂,更是送也送不到这些人面前就被拒之门外了。
事已至此,被查出问题的世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宽慰自己大不了倒是再选个德能兼备的子弟顶上,总归这些位子也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
他们并未料到,这些官职在这一年的恩科里便会破格封给新科进士,自此,对世家门荫的名额也大大减少,寒门学子则有了更宽广的晋身之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此次按察各州中,被牵连到的世家不在少数,尤其以秦、卢、朱三家最多,其余的大小世家,除了郑家和刚立功的夏家,也都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按察使是回京了,可他们不光带回了大量的涉事官员,还拿到了一份涉及四品以上京官的口供。
圣上命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程喆,大理寺卿姜卞会同锦麟卫指挥佥事郑安一同调查——郑安的官职虽然只是四品,但锦麟卫指挥使已经年迈,身体近来有些不好,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将来指挥使的位置是要留给郑安的,故而指挥使也没有要同他抢功的意思。
而程喆与成郡王妃的母家陈家是姻亲,姜卞出身姜家,是皇后娘娘亲舅舅姜岱的嫡长子,这三人要么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要么是天然亲近成郡王一派的,外面人看在眼里,都知道这回成郡王行事亦是圣上首肯的了。
故而纵然一月后吏部尚书卢温纶以潜谋不轨、纲纪废弛、政以贿成等一系列重罪被罢官打入昭狱后,愤怒又惶惑的卢家人在外大肆宣扬程喆等人“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大朝会上,却鲜少有高官敢站出来替卢温纶作保。
罗织罪名?安知授意罗织的,是成郡王,还是宝座上的圣人?
河间王更是焦头烂额。
原先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便是假意推辞结果圣人点了头,让周绍的岳父陈弘章捡了个便宜,虽然彼时秦家还没有完全站在他这头,但他如今想来还是免不了惋惜。
而卢家,他也还未从他们身上捞到太大的好处,没想到卢温纶也同样碍了陛下的眼,不惜治他于死地来赶他下台。
卢家人倒是也来求他了——这些世家里头,分为入仕派和隐退派,隐退派不直接参与政事,选取姻亲或是效忠他们的寒门作为傀儡来分权,入仕派则更倾向于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卢家便是入仕派里的佼佼者,卢温纶更是卢家如今的核心人物。
可河间王看着圣人这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模样,却实在不敢冒这个头。
先时裕亲王出事,他在背后嗤笑过他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招来大祸,可后来越细想越觉得不对,命人悄悄打听,却也没找到那位与他私通的宫妃的尸首……或许,那本就是陛下针对裕亲王的局,一面彻底断了他即位的希望,一面借此清除朝中不服管束的官员。
当时裕亲王倒台时,同样也牵连了许多世家的官位。
时局看到如今,他哪里能不明白,圣人是对这些他初即位时专横自大的世家恨之入骨,可偏偏他布局太晚,那些学子们要出头不是一日之功,与其寄希望于寥寥无几的寒门子弟,还不如利用世家现成的力量。
毕竟,他与周绍不同。他跟着懿康太子时便收拢了不少人马,老襄王也是个负圣恩有成算的,留给他的势力不会小,陈家、程家又都得势,他甚至怀疑,这件事里被圣上指派出来的姜家也和他有关联……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姜岱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没几年,是圣人和皇后娘娘都最亲近的亲人和臣子,若真是连保皇的姜家都选了周绍,他还有什么好争的?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胡乱臆测,绝不会承认他会不战而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杀了这一些,到底也要留一些,不然朝局恐怕要有大动荡。他要做的,是尽力争取推一个站在他这边的官员上位,而不是与圣人做无谓的抗争,反而遭他厌恶。
他想得很明白,有理有据地说服自己直面这次挫败已经花费了绝大多数力气,可落在底下人眼里,不免觉得素有贤名的王爷有些薄情了。
而众臣的识趣让圣人龙颜大悦,他并未给卢家人留什么幻想,很快便下了秋后问斩和抄家的圣旨,自然,卢家树大根深,此次也只是抄没了卢温纶一脉的家产。饶是如此,却已经让卢家势力大跌,现出颓势,不复川州第一世家的名望。
尘埃落定,青玉才敢出府到成郡王府里寻妹妹说话——先时按察时,一出门要么是遇上有人送礼,要么就是遇险,若不是成郡王府的亲卫被周绍指了一支去保护庄家人,他们说不定也会性命堪忧,故而这几个月里,她都不大敢出门。
青娆也早出了月子,身子在一众经验丰富的嬷嬷们的指导和照料下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暂时还未像怀孕前那版纤瘦,脸颊上亦有些肉肉的感觉。
她原有些担忧周绍嫌弃自己,却没想到他反倒挺喜欢的,还说她从前太瘦了,如今面上血色更佳,瞧着煞是可爱,闹得她哭笑不得。
姐妹俩趁着天晴,一道在松园里逛院子,说说笑笑,还荡了秋千,好不自在。
青玉将人屏退了,悄悄和她说着私房话:“那位卢大人倒台,可把有些人吓坏了,从前不过是想往我们府上塞美貌的丫鬟,近日竟还有专程从江州挑来的瘦马,装成良家小官之女,变着法的和我们家郑安偶遇,真是花了大价钱了……”
青娆听着也是惊讶,瘦马什么的她也听说过,往常都是专程从小培养,想送来讨好高官,甚至送进宫闱的,没想到郑安上任短短时日,也有人打他的主意了。
“那姐夫有什么反应?”她不免好奇。
青玉瞥了瞥嘴:“他倒是不解风情,先时第一回 遇见了只当做巧合,等第二回看见了,便让底下人将人查了个底朝天,再遇时,二话不说就编了个异族奸细的罪名投到了锦麟卫的牢里头,可把背后人吓坏了,连忙出了一笔银子将人赎出去,免得香消玉殒了。”
她叹了声:“郑安回来跟我邀功后,我心生好奇,也悄悄去看过一眼,倒真是一颦一笑全是风情,可惜了。”只能像物品般被人送来送去。
身为女子,不免嗟叹其流离的命运,可青玉更知道,这种女子的出现,是为了将全家裹挟进漩涡之中,她们固然身不由己,但注定她也没法子施以援手。
青娆也明白几分姐姐的想法,但在她看来,这些瘦马被精心娇养长大,并没有忍饥挨饿,过得和大家小姐也没什么区别,比她们可怜可悲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她们出自政敌之手,刀尖对着他们的根本利益。
故而她很快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赞道:“姐夫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眼里只有你呢。”她看得出,青玉说起这事时,眼里是有笑意的,不免挤兑她两句:“你老实说,你去牢里看热闹,当真只是好奇?该不会是在家里吃味,怕他到底中了美人计?”
青玉斜睨了她一眼,倒是坦然:“我和郑安是正经过日子的,他也一早允诺,只能有我一个,我若是不吃飞醋,他才该阵脚大乱,胡思乱想了呢!”她也不肯放过这没大没小的妹妹,反唇相讥:“难不成你就是泥人儿性子?若是有个那样的美人被送到了王爷跟前,你能不吃醋?”
闻言,青娆的表情顿了一下。
她想,她大概还真不会特别在意。一来周绍心有沟壑,即便是宠幸了对方,也不会不顾大局,那对方就没有立足的根本,二来,她也的确没有把周绍看做她的夫君,而是只将他看成依附的对象……
若是类比一下,大概更像酒楼的掌柜和伙计的关系,若是有了更讨喜的伙计,她的确会奋力争取,不让自己被踩下去,好能在酒楼里有更高的地位,不必干些脏活累活,不必动辄被人扫地出门,却绝不是因掌柜对旁人青眼有加而心生不忿,患得患失才去与人争斗。
瞧见青娆的表情,青玉也顿觉失言,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青娆在王府,哪里能像她与郑安一样同王爷耍小性子呢?想要固宠都多有不易了。
不免又低声咬牙切齿:“要不是当日大夫人和四姑娘从中作梗,你原本不必……”与一个不爱的人过这一生,若是齐和书,定然能被她妹妹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阿姐!”青娆蹙了蹙眉,连忙止住了她的话头,四顾了下。
齐和书的事虽然被她挑明了,但王爷显然还是很忌讳他,若是这话被人学了去,又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来。
园子里,姐妹俩很快就翻了篇,嘀嘀咕咕地说起旁的事了。
假山后,隐约听到几个字的余善长缩了缩脖子,冷汗直流。悄悄地看一眼王爷的面色,果真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给两盏茶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好端端的,偏偏选这条路作甚么!
第149章 即位
暮春风暖,珍馐美馔摆满了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陈弘章身着常服,满面红光,亲自执壶为对面的亲家程喆斟满一杯陈年梨花白。
“亲家公,请!”陈弘章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此番卢温纶倒台,实乃大快人心!可见陛下圣明,宵小之辈终究难成气候。你我同朝为官,能见如此局面,当浮一大白!”
话说得冠名堂皇,实则两人心知肚明,此番是为了庆贺河间王气焰受挫,成王一系声望见涨。
程喆年岁较陈弘章稍长,面容清癯,闻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弘章的脸,到底举起杯,与陈弘章轻轻一碰,面上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弘章并未察觉这细微的打量,或者说,他此刻正沉浸在自己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丈”的狂喜预期中,自动忽略了所有的不和谐之处,只一个劲地吹捧程喆,也享受着对方有来有往的恭维。
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两人更为亲近了些,程喆端起酒杯,摩挲着杯沿,目光垂视着杯盏中晃动的酒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亲家,老夫痴长几岁,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公但说无妨,你我既是亲家,又是同僚,有何不可言?”陈弘章心情正好,大手一挥。
“王爷……年轻有为,心思深沉,非寻常宗室可比。”程喆缓缓道,“此番整顿吏治,王爷为何独独绕开了您这位正牌的岳丈,礼部尚书,不知您可有思量?”
花厅内霎时静了一瞬,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陈弘章执壶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惊疑不定的青白。
他并非愚钝之人,程喆这点拨,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从炙热的狂喜中清醒过来。
程喆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外人看来,或许是王爷体恤岳父,不欲令您卷入纷争漩涡。可往深处想……此事乃是顺应圣意,风险小,收益大,王爷却叫上了如今仅有四品的郑安,那郑安,可是庄侧妃的亲姐夫……”
程喆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幻想。他猛然想起,自从黄承家那件事后,王爷对四女儿的态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对陈家的亲近也似乎淡了许多。原本以为只要四娘生下嫡子,一切都能挽回,可现在……
他强笑一声,却不愿让也正得势的亲家看自己的笑话,只道:“你我两家本也是一体,再亲近不过,加之六部之间联系紧密,若是一味推崇我,只怕让圣人不喜。”
程喆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若非当年懿康太子骤然身故,他作为太子少师被卷入漩涡之中,得陈家这门姻亲照顾才稳妥落地,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在大好日子提这些事。
再怎么说,儿媳陈阅仪也与成郡王妃是亲姐妹,若是成郡王妃当真毫无地位了,对他们家也是有害无利的。
见他听进去了,便也不再深言,转而聊起些朝中闲话,但宴席的气氛,已不复最初的欢畅。
送走程喆后,陈弘章立刻沉着脸回到书房,并未惊动已然歇下的沈氏,而是直接将平日里跟随沈氏往来王府的心腹婆子、丫鬟一一叫来,避开旁人,细细盘问。
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发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从下人口中拼凑出的真相,远比程喆隐晦的提示更为残酷:四娘诊出喜脉后,王爷确实派了太医细心照料,饮食用药无一不精,但正院的禁足非但没有解除,看守反而更加严密。沈氏几次前去探望,也只能在厅中相见,连内室都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