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身边的丫鬟更是被看得死死的,等闲无法传递消息出来。至于王府的管家之权,依旧牢牢握在昭阳馆庄氏手中,王爷丝毫没有交还正院的意思。
甚至王爷在知晓四娘有孕的同时,仍旧亲自为庄侧妃所出的庶子定下了“邺”这个意味不明的名字。
更让陈弘章怒火中烧的是,这些事情,沈氏从王府回来后只言片语都未告知,只说一切都好,王爷很看重四娘这一胎云云。
他也是着了道,只想着嫡庶有别,一个庶子再得宠,也越不过未来的嫡子去,那婢妾出身的庄氏也不可能压过他陈家的女儿,便没有深查,哪知道,王府里竟然已经是她的天下!
陈弘章独自坐在书房里,拳头紧握,指节泛白。
难道陈家耗费心力,最终竟要为他人做嫁衣?难道他陈弘章,注定当不成那个权倾朝野的国丈?
不!绝不可能!
陈弘章在书房中踱步良久,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沉。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挥毫,字迹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速去洛州……延请名师,务必悉心教导规矩礼仪诗书……”
*
近些时日,青娆明显能感觉到王爷心情不佳。
虽然来后院依旧只歇在她这里,但他来时,常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连逗弄邺哥儿时,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承运殿伺候的内使更是战战兢兢,听闻已有几人因小事受了重罚。
青娆心中不安。
她自然听说了前朝河间王势力受挫的消息,按理说王爷应该舒心才对。
他的反常,让她不禁联想到禁足在正院、却怀有身孕的陈阅微。是因为那个孩子吗?王爷虽然表现得不在意,但终究是嫡子,他内心是否仍有期待和顾虑?
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日,青娆终于寻了个机会,私下塞给余善长一个厚厚的红封,委婉地问起王爷近来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余善长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飘忽不定:“侧妃娘娘放心,王爷就是近来政务繁忙,王爷生怕有负圣恩,故而劳心劳力了些。奴才们伺候着,也是提着一百个心呢。”
伺候王爷的人嘴都紧,可从前余善长对她多有奉承,偶尔也会漏些口风,这回却只有敷衍的话,青娆心知,她大约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无论王爷因何烦忧,总归日子还要接着过。
于是,她更加用心地打理王府事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半分琐事烦扰到他。饮食上,她日日亲自盯着小厨房,变着花样准备他喜爱的菜肴点心,又炖煮各种温补的汤水。她还时常寻些由头,或是邺哥儿有了什么趣事,或是园中花开正好,邀请周绍过来小坐。
周绍倒也给她面子,十次邀请,总有七八次会来。
他抱着日渐白胖的邺哥儿,看着灯下温柔浅笑的青娆,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柔情。
有时,周绍甚至会忍不住想,是否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个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将他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满心满眼似乎都是他,怎么会不爱他?
当日她与青玉在园中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她真实的想法,他若是不解,合该问问她。
可每当他想开口,那份根植于心的自矜和多疑又会冒头,让他无法拉下脸来直接询问。他只能将这份莫名的烦躁和不确定,转化为对朝堂对手更猛烈的攻击。
一时间,河间王派系的官员又接连被弹劾、贬谪,周绍手段之凌厉,让不少观望者胆寒。
就在周绍因私心郁结而于公事上愈发咄咄逼人之际,河间王周琚确实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眼见自己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声望在周绍的连环打击下不断萎缩,而皇帝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心中焦灼日盛。
他决定不再被动接招,开始主动出击,利用手中掌控的力量,将自己近年来在各地施粥赈灾、捐资修建书院善堂的“善举”大肆宣扬。
不消多时,京城的茶楼酒肆,悄然流行起歌颂河间王“仁德”的戏文和评书;文人墨客间,也悄然流传起赞誉河间王“礼贤下士”、“心系黎民”的诗词歌赋。
河间王“贤王”的名声,在有心推动下,甚嚣尘上。
入了七月,朝中终于有官员按捺不住,或是出于投机,或是真心被坊间声望影响,开始上奏折,以“国本宜早定”为由,建议立年长且“贤名卓著”的河间王为皇太子。
这样的奏折,在气氛凝重的大朝会上被接连提了两三次。
端坐龙椅的皇帝每次都是静静听着,既未明确表示赞同,也未出声斥责,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在提议的臣子和面色平静的周绍、以及难掩眼底一丝期待的河间王之间缓缓扫过,让人猜不透圣心究竟如何。
河间王一党见皇帝并未反对,自觉摸到了风向,士气大振,准备发动更多官员上书,造成众望所归的态势,逼迫皇帝早日下旨。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桩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乱了所有的布局。
北方的郸义族,一个向来官方依附大晋、却时常有小动作的边陲部落,竟胆大包天,杀害了朝廷派去的使臣!
消息传开,举国哗然。
尤其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群情激愤。
大晋立国百年,威加海内,更何况当今陛下骁勇善战,四海之内无有不服,何时受过这等蛮夷小族的折辱?
市井之间,充满了对郸义族的唾骂之声,要求朝廷出兵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龙椅上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亦是勃然大怒。
他力排众议,甚至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毅然决定御驾亲征,誓要踏平郸义,以血还血,维护大晋天威。
临行前,他下旨,由河间王与成郡王共同监国,处理日常政务,遇有大事则需二人协商,或百里加急报送军前。
两人一同监国,既是互相帮扶,更是互相掣肘。
河间王接到旨意时,心中先是狂喜,仿佛看到了执掌权柄的希望,但随即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皇帝选择在这个节点离京亲征,是否太过巧合?
但他很快被眼前巨大的权力诱惑所淹没,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监国的机会,好好表现,做出几件漂亮的政绩,彻底将周绍比下去,让皇帝和满朝文武都看到,谁才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
九月,秋高气爽,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凯旋。
郸义族已被彻底灭国,皇师不但带回了胜利的荣耀,还俘虏了十数位郸义族王室女子。
皇帝将这些女子作为战利品,以奴隶的身份,赏赐给了此次出征的有功之臣以及京中的一些重臣,以此彰显上国威严不容挑衅。
河间王及其党羽抓住皇帝大胜后心情必然愉悦的时机,再次于朝堂之上,大肆鼓吹河间王在监国期间的“勤勉”与“功绩”,并将此前“贤王”的舆论再次推到前台,重提立太子之事,言辞恳切,仿佛河间王已是众望所归。
然而,这一次,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再保持沉默。
他听着底下臣子们对河间王的溢美之词,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而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当为首的官员再次提及“河间王贤德,宜正位东宫”时,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轻蔑:
“郸义之子,骨血低贱,岂可为君?”
此言一出,顿如惊雷狠狠劈在了河间王的头顶。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是了,他的母亲胡氏,虽是北地将官嫡女,却因其生母的郸义血统,在宗室中始终被视为身份有瑕。
老王爷在世时,因对他寄予厚望,极力淡化这一点,最终也将王位传给了他。
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这层阴影,却没想到,在皇帝心中,这始终是一根刺。如今郸义族被灭,其族皇室女子都沦为奴隶,他这身负郸义血脉的“贤王”,在皇帝眼中,与那些奴隶何异?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河间王。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散朝,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的。回到王府,他便一口鲜血喷出,昏厥过去。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哭喊声一片,匆忙请来的大夫——甚至不是惯常用的太医署的御医诊断后,只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重。
待河间王悠悠转醒,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冰冷。
他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从郸义杀使,到皇帝亲征,再到当众羞辱,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皇帝从未属意于他,之前的沉默,不过是引蛇出洞,看他还能聚集多少势力,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
眼下他已经被皇帝亲自盖上了低贱的戳子,除非兵行险着,铤而走险,否则他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皇帝刚刚以雷霆手段灭了一个部落,威望正盛,又有几人敢跟着他行那诛九族的大逆之事?
绝望之后,是无边的疲惫。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
认命的河间王并不知晓,此刻的御书房内,方才在朝堂上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周绍侍立在一旁,原本还沉浸在河间王被彻底打垮的震撼与一丝隐秘的快意中,见到此景,心中大惊。
他这才注意到,皇帝虽然看着精神甚好,可龙袍似乎也比离京前空了许多。
“陛下……”周绍上前一步,下意识担忧地开口。
皇帝缓过一口气,靠在软枕上,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锐气,却又已然透出几分威势的侄孙。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这一回,总算是又了却了一桩心愿。但年纪大了,经此一战,终究是伤了元气,受了些伤。”
周绍心中巨震。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亲征中受了伤,而且看这情形,绝非什么小伤。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陛下是否……根本就没打算把江山亲手交给任何人?原本形势大好的河间王因他一句话便万劫不复,自己今日目睹了陛下如此虚弱的一面,知晓了这等秘辛,会不会……
就在周绍心念电转,背上沁出冷汗之时,皇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开口:“绍儿,你过来。”
周绍依言上前,跪在榻前。
皇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竟有几分欣慰:“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这次怕是……熬不了太久了。外头看着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朕走之后,这江山社稷,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周绍猛地抬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虽隐约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皇帝如此直白地说出传位之意,仍是感到难以置信。
皇帝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你是宗亲里头,最像朕年轻时的,有锐气,有担当,更重要的是,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考验了你这么久,你对许多事处理得都很好。没有因私废公,也没有一味姑息。朕……很满意。”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歇了片刻才继续道:“朕这辈子,牵挂不多。唯独放心不下皇后。她跟着朕,吃了许多苦……朕走后,不求你待她如亲祖母,只盼你看在朕的面上,保她晚年安稳,衣食无忧,不受人欺凌,朕……便心安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周绍大为动容,想起皇后娘娘平日对自己的确多有照拂,立刻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却坚定:“陛下隆恩,孙儿万死难报!娘娘慈爱,孙儿早已视若至亲。孙儿在此立誓,必待娘娘如亲生祖母,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忤逆!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皇帝看着他真诚的模样,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满意和放松。
他没了亲生的骨血,对继承人的选择只会更加严苛。裕亲王不行,生来便是惹他心烦的,河间王这孩子从前也算乖顺,偏偏为了笼络人心不择手段,先是印□□,又与他最厌烦的世家来往过密,若是真将皇位给了他,没准不过三代皇位上的人就又成了世家的傀儡了,何等软骨头!
成王辈分小些,可却是个明白人,他故意交给他许多急难险重的活计,他心里纵然有一时的不满忧虑,可照样一样样做好了,从来没有向那些世家低过头。对待他的这些皇叔,也没有一味的服软,简直像个不怕死的小牛犊子。
若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该心疼了,可作为继承人的人选,他却是觉得满意的。成王妃那桩丑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对黄承望那小进士,成王的处理让他很满意:打理江山,光靠自己的喜恶是不行的,他连这种说出去会让他丢脸至极的人都能心存怜悯,给他一线生机,可见心中是有大义的。
先时懿康太子走前,他也是日日守在宫里陪侍,忠心耿耿,很念旧情。
唯独有些瑕疵的,便是他对府里那个侧妃宠得太过了些。但那侧妃有福气,因容貌投了皇后的眼缘,他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这些年来眼里也只有皇后,将其余的后妃也只当个好看的瓶子摆着。
真要计较起来,这小子的倔脾气倒真像他亲孙子。
“好……好……”皇帝缓缓闭上眼,“从明日起,你便常来御书房吧。朕……还有些事,要教导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