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这一天起,周绍便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留宿御前,伴随皇帝处理政务。
皇帝对外只称是教导成郡王国事,悉心培养,将自己受伤的事瞒得死死的。在所有人看来,这无疑是明确的信号——成郡王周绍,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大晋王朝未来的天子。
*
周绍监国期间,八月,成王府内,正院王妃艰难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然而,这原本应给正院和陈家带来希望的嫡子降生,却并未在王府中激起太大波澜。
她生产时,周绍正忙于处理军国要务,等孩子满月了,陛下班师回朝,他又连连留宿宫里。
于是,周绍连洗三礼和满月宴都未能出席,只是从宫中派人送回了丰厚的赏赐,指派了乳母嬷嬷。对于正院的禁足,更是只字未提。王府内的一切权柄,依旧由昭阳馆的庄侧妃稳稳把持。
看着这般光景,王府中那些原本因王妃产子而又开始心思浮动的下人,渐渐又偃旗息鼓,恢复了观望姿态。昭阳馆的地位,并未因正院嫡子的诞生而有丝毫动摇。
陈尚书府的书房内,陈弘章气得摔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四女儿彻底失宠,嫡外孙不受重视,他所有的谋划眼看就要落空。
“废物!真是不中用的东西!”他低声咒骂着,恨女儿不争气。
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封刚从洛州送来的信上,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事,也该打算起来了。
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宫里可能很快就要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元庆三十五年,腊月廿二,宫里颁下圣旨,过继老襄王为皇子,册封其子成郡王周绍为大晋皇太子,正位东宫。
同月廿五,圣人病危。
元庆三十六年,正月十八,在位三十六年的圣人驾崩,临终前召见诸重臣,当众传位于太子周绍。
七日后,皇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太和,大赦天下。
第150章 “甘之如饴。”
因先帝病危时太子一直在宫里侍疾,故而成郡王府里的诸位女眷也都没有迁入东宫,只等着新帝登基后直接入宫,免得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正月末的潜邸,檐角残雪未消,先帝驾崩的钟声敲响不久后,便有一队内使浩浩荡荡地从禁宫出来,奉新帝的旨意着庄娘娘与三皇子入宫伴驾——虽然名位未定,但已经皇子邺哥儿自然不用再与堂兄弟们一道排号,如今已经改成行三了。
这样的殊遇自然让潜邸的女眷们眼热,可谁人不知晓,新帝在王府的时候便只宠着庄侧妃一人,哪怕如今宫里正忙乱,也想把人带着身边,也让人并不意外。
接下来的几日里,新帝大封有功之臣,又陆续封了潜邸伺候的妃嫔:抚育大公主的孟姨娘被封为贤妃,育有二皇子的方氏封了敏妃,出身高些的曹氏封了婕妤,廉氏封了美人。
旨意一下,一直记恨着孟氏的曹氏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孟氏靠着个半路养的女儿就能居于四妃之位,死死地将她们压在下头。
但曹氏的失落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她很快就发现,原本该被册为皇后的太子妃,直到她入宫前都还没有圣旨颁下。同样未定位分的,还有已经伴驾的庄侧妃。
外头逐渐多了风言风语,道或许陛下根本不想立太子妃做皇后,而是更属意庄娘娘为后。
陈阅微也是这样揣测的,毕竟,大晋立朝以来,并未有明文礼法规定太子妃就能顺顺当当成为皇后,不过是约定俗成罢了。
王府里还未跟着进宫的宫人们也在暗暗嚼舌根:听闻庄娘娘入宫便住进了圣驾的勤政殿后殿,甚至还有人说,潜邸女眷们的名位都是陛下同庄娘娘一起商定的……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灌入枯等的陈阅微耳中。屋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贱人!狐媚子!”陈阅微气得浑身发抖,将手边一个掐丝珐琅手炉狠狠掼在地上,炉灰四溅。她指着垂首噤声的瑞香的鼻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点真切消息都探听不到!”
瑞香跪在地砖上,任由炉灰沾衣,连连磕头:“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眼底却闪过一抹恨意。
陈阅微如何能息怒?她才是先帝赐婚,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如今新帝登基,她非但不能入主中宫,反被一个婢女出身的侧妃抢尽风头,奇耻大辱!
愤怒过后,恐慌如毒蛇啮心。若失后位,她毫无疑问会成为陈家的一枚弃子。她强压怒火,厉声道:“想办法递消息给父亲!若再不动,这后宫就要姓庄了!”
老谋深算的陈弘章自然无需女儿提醒。
他立于府中暖阁,望着窗外枯枝残雪,心中寒意更甚。新帝迟迟不立后,反将庄氏母子接入宫中,其意已明。
若庄青娆登上后位,三皇子便成了“嫡子”,陈家还有何指望?
于是他先联络交好的群臣,联名上书,恳请追封先英国公夫人陈阅姝。此招以退为进,既彰陈家不忘旧情,更是提醒新帝:陈家,出过一位“皇后”,且是陛下结发妻子。
果然,周绍欣然应允,下旨追封陈阅姝为“孝端文皇后”。这道旨意,让陈家人心下稍定。
趁热打铁,陈弘章联合了更多朝臣上书,言道:中宫不可久虚,太子妃小陈氏,乃孝端文皇后亲妹,毓自名门,长娴内则,抚育子嗣,宜立为皇后。
奏折如雪片飞向御案。
然而,端坐龙椅的新帝,却视若无睹。他照常临朝,照常批阅奏章,大封群臣,唯独对那些立后奏本,统统留中不发。
这种沉默,比拒绝更令人窒息。
陈家的耐心在乍暖还寒中消耗殆尽。
愤怒之下,关于庄氏狐媚惑主、不堪后位的流言开始在宫外蔓延。
*
勤政殿后殿,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初春严寒。周绍批完奏折,揉了揉眉心,见一抹倩影端着补汤悄然入内,目光瞬间柔和。
“天寒地冻,跑出来作甚么?”他拉过她的手,触感微凉,便将其拢在掌心暖着。
青娆今日穿着杏色宫装,面容更添几分清丽。她将汤盏推至他面前,沉吟片刻,抬眼看他,眸光清亮:“陛下,那些立后的奏折,您还是看看吧。”
周绍眉头微蹙,随即舒展:“老生常谈,不必理会。”
“陛下,”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您明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最初发现周绍的心思时,她自然是欣喜的,但更多的是清醒后的忧虑。
她倾身为他续上热汤,平和分析:“臣妾明白陛下心意。可太子妃是先帝赐婚,名分早定。其过又不能告知天下,若陛下就此越她而立臣妾,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您?如今陈家未敢以先帝赐婚说事,不过是忌惮陛下天威。若逼急他们,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于陛下圣誉有损。”
亦有未尽之言:陈弘章心思深沉,太子妃非他唯一选择。即便此次不能立后,陈家族中适龄女子众多,宫里更有孝端文皇后留下的两位皇子做现成的桥梁。有他们在,陈家永远有借口送女入宫。
青娆早在正院失宠后便发现:她的对手已经是整个陈家,唯有扳倒陈家,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周绍听得她这一番话,心里从未如此后悔当日向先帝求娶小陈氏。
可偏偏陈弘章不仅是小陈氏之父,也是元娘之父。
他将青娆揽入怀中,声音沉闷:“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他何尝不知青娆句句在理?皇位初稳,此时若因立后与陈家撕破脸,绝非明智。
且大晋无必立嫡长死规,若将来传位邺哥儿,青娆作为生母,尊荣自然也不会少。只是,想到如今要委屈她,他心中便堵得慌。
青娆依偎他怀中,柔声道:“陛下,来日方长。臣妾不在乎一时名位,只要陛下心中有我们,能平安长久,便足够。”
她的“深明大义”,更激起周绍怜爱与愧疚。他暗下决心:后位可暂予小陈氏,但恩宠与权力,定要加倍补偿青娆母子。
终于,在陈阅微等得几近绝望时,册封皇后与庄青娆为贵妃的圣旨,同抵潜邸。
*
勤政殿后殿,尚衣局送来的贵妃袍服和头面华美夺目,尤其是那件贵妃礼服,以金线织就鸾鸟暗纹,珍珠、宝石缀饰,流光溢彩。
连见惯了世面的丹烟都低声惊叹:“这……这规制,怕是快赶上……”
她没说完,但青娆明白。这袍服的用料和绣工,显然已远超贵妃应有的份例。
却不知尚衣局的绣娘们也在战战兢兢——只因当日内侍省透出话音来,叫先按皇后的规制往大了准备,哪知道最后还是册了太子妃为后。
她们本想将多出来的宝石和金线拆一些,林奉御却阻止了他们,决定先送过来给贵妃娘娘瞧瞧。
青娆还在细看,周绍便已经在内侍的簇拥下大步进了殿中。
他目光扫过摊开在架子上的华丽袍服,眼中露出一抹满意之色,赞道:“尚衣局此番用心了,这衣服很衬你。”说罢,竟直接吩咐厚赏尚衣局众人,绣娘们这才明白过来林奉御的聪明之处。
可见太子妃虽然成了皇后,可在陛下心里,一等一的还是这位贵妃娘娘啊。
等陈阅微住进了柔仪宫,才赫然发现她的宫殿离陛下入宫后便一直居住的勤政殿甚是遥远,反观陛下给庄氏赐的昭阳宫,坐辇轿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宫人说,陛下因感念太皇太后思念先帝,不忍其立时迁宫,故自己未入福宁殿,皇后自然也不好独居坤宁宫。说法冠冕堂皇,但陈阅微心里明白,这只是陛下的借口。
前世,姐姐陈阅姝住的就是坤宁宫,太皇太后根本就不是那等不识趣的长辈!
皇帝的心思自然也有旁人看出来,一时间,宫中风向清晰无比。昭阳宫门庭若市,柔仪宫则门可罗雀。
册封典礼结束后不久,陈阅微就当真被气得头脑昏沉了两日。
正在这时,宫人禀报,皇后的婶母李氏递了牌子求见,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族亲。
陈阅微勉强压下火气,宣她们进宫。
她本指望母亲沈氏能来为她出谋划策,来的却是这个平日里并不算亲近的婶母,心中已是不悦。待看到李氏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却难掩殊色的少女时,她更是心中警铃大作。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段已见玲珑,肌肤胜雪,腰如柳曲,眉眼间一股天生的风流媚态,虽故作怯懦,但那偷偷打量宫殿陈设的眼神,却透着一丝不安分。
陈阅微确定,前世今生她是头一回见到此人,哪里是什么堂妹?
李氏行礼后,赔着笑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又低声道了这姑娘的来历:原来此女是陈弘章养在洛州的外室女,闺名阅嫣,陈弘章听闻皇后娘娘在宫里处处受限,便想将她妹妹送进宫,姐妹齐心,好让圣意转圜。
转头又对着众人道:“听闻娘娘在宫中需人陪伴解闷,大伯特意让妾身带她进来给娘娘请安,若娘娘不嫌弃,让她在宫中伺候些时日也好。”
挥退了众人,陈阅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滚!”她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热茶溅了李氏一身,“带着这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给本宫滚出去!告诉父亲,本宫还没死呢!”
李氏吓得脸色发白,连拉带拽地带着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陈阅嫣退了出去。若不是三房有事求着大房,李氏才不会冒着风险来做这种事。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阅微粗重的喘息声。
荒谬至极!
但很快,陈阅微就发现,事情开始向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初入宫本就需要银两开支,从来对她大方的陈弘章这回却迟迟不往宫里送钱,就连陈家在宫里的那些人手,她一时都动用不了了。等有一日送到她面前的饭菜是微凉的,她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能送来凉饭凉菜,那明日,这饭菜里会不会就有毒了?没有陈家的人手,她要怎么和专宠的庄青娆对抗?
要知道,她的皇后凤印从册封典礼后到现在都没送过来,如今在宫里一言九鼎的,是那方贵妃金印。
认清了现实后,她更为愤怒,在殿里发了好几回脾气,甚至有一回,为了泄愤,拿瓷片将瑞香划得鲜血直流。
“没用的东西!”她骂瑞香,更恨自己母亲不中用——枉她以为母亲将父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曾想父亲在洛州任上时便悄悄置下了一房外室,瞧那外室女的狐媚模样,便知道是随了她低贱的母亲!
那样的人,竟在外头没名没分逍遥了十几年,母亲也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了。
她不知道,宫外的陈府,此刻也正闹得鸡飞狗跳。沈氏在发现陈弘章竟在洛州任上就养了外室,还生了个女儿后,几乎气疯了,与陈弘章大闹一场,甚至失手划伤了他的脸,导致陈弘章告假半月未上朝。
有了这一遭,陈弘章对沈氏母女更为厌恶,更坚定了要走这条路的想法。
*
青娆接到皇后凤体欠安,宣召母亲沈氏与堂妹陈阅嫣入宫探望的消息时,正陪着邺哥儿在昭阳宫的后院里玩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