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阅姝人在病中,便没有见他,告罪一声便让他自行进去了。
等周僖瞧见周绍面色不错地倚在迎枕上看书,心头那口气才松了:“你这小子,没什么大事干嘛捉弄黎仲阳那老头儿?倒把你哥哥我吓得不轻。”
周绍见把他都惊动了,也是惊讶,但对着兄长,他不愿说自己的屋里人,便只道:“总得弄出点动静来,不然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外头的人怎么会信?”
周僖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绍打小就不喜欢吃药看医,幼年时黎仲阳便负责看顾这位小公子,后来发现他病愈得太慢是因为故意不吃药,就告状到了老襄王那儿。
襄王爷什么也没说,默默断了周绍一个月的骑射课,周绍就再也不敢糊弄了,但自此,周绍和黎仲阳就结了梁子。
等分府的时候,周绍将黎仲阳要了去,周僖看在眼里,心里想着他肯定是看不顺眼这老头,故意要折腾他,所以就拦了赵氏,将人让给了弟弟。
看,今日果然被他猜中了。
周绍懒得解释,他早就不是无知的孩童了,要真是讨厌黎仲阳,早把他赶出去了,也用不着优厚俸禄供着——那老头脾气古怪,才能却是有的。论医术,他真不比普通的太医差。
来都来了,兄弟二人嬉笑几句,便说起正事来。
“蒋恒那蠢货,当真以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出城去。若不是我们的人假扮成城南富户,讹了他一笔,给他指了那暗道,他只能在城里等死。”
周绍提了提唇:“他能花这么大一笔银子买他的命,也不知道,周璲晓得了会如何?”
周僖哈哈大笑:“那银子多半出自周璲给他用来拉拢我们的银钱,他一条贱命,哪里值那些?可没办法,他可是周璲手底下的头号幕僚,好不容易从我们的地盘逃出去,若是周璲因这事气得把他杀了,只怕他手底下的人要寒心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等朝廷的旨意下来,有他生气的时候。”
话虽如此,周绍想到他们这回拿了裕亲王的银子,还废了他一颗信赖的棋子,心里就痛快。
周璲太傲慢,自以为和陛下亲缘最近就将储君的位置视作他的囊中之物,他太小看在藩地经营多年的藩王了。
就连这次的行刺,若不是他有意给他的人一个机会,别说是让他受伤,就连靠近他五十步以内,他们都做不到。
但若不是以身犯险,山高水远,他也没办法轻易将对方打疼。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若是顺利,朝廷很快就会有动作。”周僖说道,他看了周绍一眼,欢喜过后到底有些忧虑,“但这回,我们的动作牵连太大,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怕什么?说到底,我们是受害者,有心人一查,便能知道出手的是周璲,要恨,也该恨他。”周绍瞟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时局要乱了,若是周璲一出手,我们就低了头任他摆弄,日后谁有了狼子野心,都要将我们视作肥羊割上一刀。”
周僖肃容,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想问问他是否也生出了这样的野心,却到底没敢提醒他有这个选择。
父王去世的时候,拉着他兄弟二人说了许多话,其中最多的,就是让他多听弟弟的建议,不要仗着自己是兄长,就自行其是。他们兄弟二人,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在朝廷的风波里屹立不倒。
但当时,父王也没有料到,长到弱冠年岁的懿康太子也会英年早逝。如今,他们要面对的风波,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若是周绍真动了这个心思,他当真,也要随着他去吗?
兄长的目光,周绍并非感受不到,但他只是微微别过视线,不与他对视。
那件事,他也还没有打定主意——牵连甚大,一旦投身进去,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局面。
他会明着对周璲动手,是因为瞧不起他,也认定了陛下选了谁恐怕都不会选他,更是因陛下如今身子骨还不算坏,他帮陛下递了刀,陛下会记着他的情。
然而一旦他自己也入了局,昔日的情分,只怕都要变成君臣之间相互的猜忌了。
他还需要,再想一想。
……
青娆送了黎大夫出了院,先回了自己倒座房的屋子。
刚才她隐隐瞧见,似乎有外男进了院儿里,余光瞧着那人的年纪,大概是国公爷的兄长襄郡王。
这会子若回去,两位估计还在说话,她不好搅扰。
便拿出黎大夫方才给她的药,剪了干净的摆布混着麻油敷料包扎,将手指仔细地包裹起来。
虽是用计,但不可因小失大,若真是留了疤,日后难免遭国公爷厌弃。
等她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回到正院时,黛眉便拉了她进了正屋。
陈阅姝等在里面,问他:“国公爷的伤如何了?怎么好端端的请了大夫?”
青娆不意她没亲自去瞧瞧反倒来问她,急忙将手指往背后藏了藏,想起方才襄郡王来访,倒是了然了,她撑起一抹笑,低声道:“不碍事,这只是国公爷掩人耳目的手段。”
她的动作算得上小心,但陈阅姝心焦着,将一切都看得细,想起她拿白布裹着的手指,又想到方氏方才白着一张脸被丫鬟扶着离开,走前还不忘回来给她斟茶认错,便隐隐有些了然了。
她深深地看了青娆一眼,没有想到,短短的时日,她已经在周绍心里占了些分量,如此大动干戈来给她请大夫……
罢了,若不是如此,她根基这么浅,又怎么能第一个照面就让方氏吃了亏?
陈阅姝压下心里淡淡的酸意,脸上带了笑,给黛眉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怔,旋即开了陈阅姝的妆奁匣子,拿了一支赤金的桃心簪子回来,陈阅姝接过,亲自给她戴在发间。
“你如今在院儿里也是体面人,通身也该戴些首饰,若是太素了,倒叫下头的人不敢打扮了。”
听着陈阅姝意有所指的话,青娆紧绷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心知,今日故意让方氏吃瘪这一步,她走对了。
这根簪子,便是陈阅姝对她的赞赏和认同的表现。
有了这根簪子,有了这句话,她日后就不必拿自己当个烧火的灶娘,低眉顺眼谁都不敢得罪,而是正正经经在主子身边服侍,能抬起头看院里多数人的大丫鬟。
*
时光哗哗如水流,眨眼间已是九月中旬,青娆进府已经四月有余。
朝廷宽慰的圣旨带到襄州时,周绍已经能“撑着病体”谢恩了。等颁旨的内侍们回了京城,又过了五日,周绍的身子已经好全了,搬回了外书房。
外头的人将英国公这回死里逃生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老王妃平日里时常烧香拜佛,国公爷得佛祖庇佑,才能逃过一劫,死里向生。
两府对这样的说法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
周绍病愈后,正院里偶尔送汤药补品过去,陈阅姝也会遣了青娆过去,一回生二回熟,旁的人不好走动,外书房的人倒是全然不拦青娆——归根结底,还是里头那位主子没说要拦的话。
高永丰看在眼里,一日,对着黄历算日子。
杨亮狗腿地给干爹送了大厨房里新做的糕点来,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高永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轻笑一声,低声道:“我在算时日,府上也快出懿康太子的孝期了。”
其实宗室里头,老实巴交地守着半年孝期的人还真是少数,据他所知,许多宗室子弟都悄悄地在府里宠幸人,只是为了小命着想,没敢让人有孕。
倒是他们爷,对太子是真有些兄弟之情,连带着郡王府那边都牢牢守着规矩。据说郡王妃这半年瞧着比先前快活不少,只因那些个莺莺燕燕没了宠,都很难蹦跶到她跟前,她日子过得舒心多了。
但高永丰的眼睛是尖的。他瞧得出,到了后来,这时限更多的是个束缚,失去了一开始的缅怀意义。
杨亮眼睛放光,心头直跳:“您的意思是说,青……”
刚说了一个字,脑袋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你小子要是舍不得你的小命,日后就不得轻易妄议那位。”
不得妄议的,都是正经的主子。杨亮一听这话音,顿时明白他眼光毒辣的干爹将这位新人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赔笑谄媚了好一会儿,他才揉着笑僵的脸走出去。
他能瞧出爷对那位有些不同,却没想到,到了能让他干爹掰着手指头算计的程度。
看来,爷对那位不是一般的上心啊。
这么说来,只怕过了孝期要不了几天,那位就要成为排得上号的主子了。
他得了这信,也是干爹对他的照顾,那这热灶,也是时候添把柴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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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0章 “会伺候么?”(二合一……
进了秋,陈阅姝的病一日日更重了。
先时偶尔还能下床走动,到这时却是止不住的咳嗽,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人更是瘦骨伶仃,从前秋水般的瞳仁大得有些吓人。
她病得厉害,宅门里的许多事情都无心操持,也早免了姨娘们的晨昏定省,只一日三回远远看看鹤哥儿,唯恐过了病气给他。
鹤哥儿人小但也机灵,有一回见陈阅姝瘦得厉害就忽然嚎啕大哭,乳母怎么劝也劝不住,等回去了,便又结结实实病上一场,把满府的人吓得够呛。
幼儿不好施针,但黎大夫打鹤哥儿落地后就经常给他看诊,很是有本事,病了四五日的功夫,也渐渐好起来。
打那以后,鹤哥儿每每来瞧母亲,却再也不敢肆意地撒娇,仿佛她是个碰一下就会碎裂的宝物,陈阅姝看着眼角泛红,背地里也哭了一场。
方姨娘的身孕即将足月,陈阅姝无心再揽这烫手山芋,索性打发人往燕居堂里去了一趟,后来老王妃就派了个年长的婆子去照春苑专司方氏生产之事,倒不必陈阅姝再费心思。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青娆在正院的恩宠日隆。
陈阅姝不仅经常打发她到外院书房给周绍送东西,还时常唤了她在身边伺候,院子里的人冷眼瞧着,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娆姑娘,瞧着倒像是黛眉底下的第一人了。
但青娆这里,除了包括杨亮在内的少数人眼里,仍然是一口冷灶,来巴结献媚的人极少。
原因无他——当日国公爷遇刺在正院养伤时,这位青娆姑娘可是单独伺候了国公爷十来日,可国公爷的伤一好,却绝口不提给她甚么名分,瞧着倒像是把她搁下了……
有人不乏恶毒的想,照春苑那个丫鬟,国公爷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可这位漂亮的青娆姑娘,形影不离地和国公爷共处一室那些时日,到底也没谋得出身。说不准,夫人是因为心里内疚,才高抬她几分。
可她是伺候过国公爷的人,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在外人眼里也是没了清白。再是漂亮,再是得夫人宠信,府里有名有姓的管事小厮只怕也不敢娶。
既是如此,又何必奉承这没了来日的人?
直到这一日,陈阅姝派人将后罩房的东厢房理出来。
陈阅姝嫁人时是十里红妆,嫁进国公府这些年,因着在襄州府的便利,手下的产业更是翻了倍的涨,原先后罩房的东西厢房都是用来作她的私库的,骤然要理出一间,直叫下头的人犯难。
黛眉是管事娘子,私库的钥匙在她手里,但她的事情实在多,故而私库还有个管理日常事务的寇妈妈给她打下手,平日里也是风光无限的。
寇妈妈就拉着她犯了难:“东厢房的东西可多着呢,清理出来恐怕得好几日,也不知夫人的客什么时候来?”
正院是三进院,但后罩房很少用,上一回用,还是夫人刚出嫁的前两年,陈家大夫人来小住时,夫人才命人收拾了后罩房的正房给她住。
寻常的女客,一般都住在客院里头。至于东西厢房,就更少用了,所以先前才会被拿来当库房。
黛眉瞥她一眼,含糊道:“不急,你近几日收拾出来便是。”
寇妈妈面上松了口气,心里却疑惑。
不是来客,那好端端的,这厢房收拾出来给谁住?她心里直跳,感觉不是一件小事,一时胡思乱想起来:难不成,夫人想等方姨娘生产之后,便将她的孩子抱来正院养?
算算时日,方姨娘的确快生了。
可仔细去想,又觉得不可能。夫人那样厌恶方氏,哪里肯养她的孩子,若是个儿子,抱来正院岂不是还有了嫡子的名分?再者说,夫人的身子骨摆在那儿,连亲儿子都很少有精力照料了,哪里还会管这事?
她想不明白,夜里回去跟她女儿小琴念叨时,小琴倒变了脸色。
小琴在院里做二等丫鬟,先前和青娆碰过许多面,她下意识地就想起这个格外漂亮的一等丫鬟来,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夫人想给国公爷添个屋里人,收拾出来给她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