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到枕头上时,她的手顿了顿,眸光亮了起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从桌上寻了一把剪刀,三两下地剪开了布条,露出了里头的枕芯来。
她提起来,用力倒了倒,竟倒出来十几封信件。
上头的字迹,是青娆看了十年有余,甚至还偷偷临摹过的字——
是四姑娘的字迹。
这无疑坐实了,国公府里和四姑娘的通信的,正是夫人的一等贴身丫鬟,黛兰。
她闭了闭眼,真相就在她眼前,但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手也在颤,心也在抖。
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此药入饮食中,无色无味,无人可察觉,宜连用三月,缓慢见效……”
头一封信,就叫她瞪圆了眼睛。瞧信中落款的时间,细算之下,是陈阅姝怀胎九月的时候。
连用三月才起效的慢性药……不用明说,她就能猜到是一种坏人身子骨的慢性毒药。
而陈阅姝的身子骨就是在生下鹤哥儿后,一日日败坏下来的。只是那时,人人都以为是因为生产的缘故,毕竟古往今来,生孩子都是一道鬼门关。
但无人去想,会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早在陈阅姝生产之前便进入了她的体内,一日一日,不曾断绝。
青娆觉得不寒而栗,她想到了生下来就体弱的鹤哥儿,这会不会,也是因为这药的缘故?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观其脉案,以平喘为重,宜减少此药用量,方能气咳不止,损其心脉。”
青娆默然。
这封信,便是黛兰柜子里存了满满当当的药材的根因吧。下了毒药还不够,还要让大夫下的平喘之方也因少了主药根效全无,好好的身子骨,也就渐渐这样败了。
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方氏独宠有孕,是汝疏忽所致。幸不日将启程赴襄州,届时自有良策。”
看见这一封,青娆愣了愣,倏尔站了起来,死死地捏着信的一角,看着落款的时日——元庆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或许是因为襄州府与京城之间传信多有不便,为了避免间隔的时日发生了别的变故,陈阅微每每写信过来,都会习惯性地信上写了时日。
细小的习惯,却让青娆一瞬间呼吸急促,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二月十八。
二月十八!
那时候,四姑娘还是黄公子的未婚妻,黄公子人还好好的,她也一心想着嫁给齐和书脱籍出府。
四姑娘怎会知道,她不日会来襄州府一趟?
她信中所书的对抗方氏的良策,又是什么?是她吗?
这一刹那,她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黄承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金水河里,黄家人不情不愿地上门退婚;她想到了齐和书的母亲袁氏忽然对她生厌,指鹿为马地向夫人开口,提出要娶碧荷过门;她亦想到了四姑娘听闻了她的事,亲自到了她屋里,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青娆,你要做的,便是更争气一些。”
没有退路,便要争气一些。
可这退路,是否就是姑娘您亲自斩断的呢?
在猜到四姑娘可能会对其胞姐陈阅姝下手时,青娆也只是震惊,心里甚至还在为她开脱——因父母偏心的缘故,姐妹俩的情分本就普普通通,或许是陈阅姝先前做了什么,让四姑娘气恨不已,这才痛下杀手……
可瞧见了这一封处处透着古怪,仿佛是预见性的,但又叫人细思极恐的信件,她这才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她打小就跟着四姑娘,姑娘一向待她亲近,带着她读书习字,明理懂节,在她心里,四姑娘一度和青玉的位置不相上下。她看她如同姐妹,四姑娘自然也知晓她的志气。
若是她自个儿不安分,仗着一张貌美的脸无论如何都要爬上主子的床也就罢了,被姑娘丢出来,是她活该。
可她自问,自打进了九如院以来,侍奉姑娘一向兢兢业业,谨慎小心,事事都以她为先,从来没有阳奉阴违损害她利益的时候。
而四姑娘似乎也很喜欢她,还口口声声,说等她出嫁时,要给她添上厚厚的嫁妆,不叫婆家人小瞧她。
……但最终,她却被她忠心服侍的主子狠狠插了一刀,她还要面慈心狠地对她说,这是对她来说最好的路了,因为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起昔日发生的一幕幕主仆情深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强忍着看完了下一封信。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青娆已进府,若有举止奇异、不敬旧主之处,及时禀告。”
所以,她初进府时,正院里的四个大丫鬟加上黛眉,肯半推半就给她一个容身之处的,只有黛兰。
起先她对黛兰是有些感激的,在灶房站稳脚跟后,每每有好东西,她也会拿着回来让她一同享用。
这半年来,二人一步步熟稔起来,到如今也会亲切地开些玩笑。但她不曾想过,黛兰收容她,是因为奉了四姑娘的意思,要窥探她是否有不忠之心。
实在是可笑。
故而她就笑了起来,笑得急了,眼泪也一并落了下来,泪眼朦胧,看不清周遭。
姑娘费尽心思,算计得她走投无路,只能为了活命听从陈大夫人的话,来到襄州,成为周绍不起眼的一个通房。要她以色侍人,来对抗在府中坐大的方氏。
可转头,她就派人密不透风地监视她,生怕她脱离掌控,不再安然当她的棋子。
这时候她才隐约想起来,这半年来,无数个夜晚,黛兰都会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府里的事情,一开始她还当她是思念留在府里的家人。
可后来频频提到陈府的主子,她就存了个心眼,担心是夫人派她来刺探四姑娘的把柄,好来日用来拿捏她,便也都敷衍过去。
当时黛兰见好就收,没有追问,她还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那全然是黛兰用来试探她的小把戏罢了。
四姑娘信赖黛兰,胜于信赖自小服侍她的青娆。但这信赖,却也不是推心置腹的那一种,而是权势威慑,以同样的手段拿捏黛兰。
只不同的是,对着黛兰,四姑娘是亲自出面的,但对着她,她却拐了个弯,将一切事情推到大夫人身上。
以大夫人对幼女的宠爱程度,恐怕至今还没发现自己被幼女利用了,生生断送了长女的一辈子。
她又想,即使是发现了,恐怕大夫人也不会站在大姑娘那头吧。她仍旧需要保全宠到大的幼女的性命,不会坐视杀害长姐的罪名落在四姑娘头上。
四姑娘,怎么偏偏对她庄青娆这个小丫鬟,曲折迂回,费心心思呢?
倒像是从一开始,四姑娘就笃定,她能得到英国公的青眼似的。
这念头在她脑中稍纵即逝,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另一边,黛兰从正屋里出来,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
夫人并没有格外优待她的意思,甚至连黛眉姐姐见了她,也有一闪而过的讶然。
她心里沉甸甸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倒座房去。
方才,青娆说,她要收拾些旧物走……
屋外,丹烟远远瞧见了黛兰,心头一惊,立时低声朝着屋内禀报。旋即,她掏出袖中的帕子,热切地上前给黛兰擦汗:“瞧姐姐跑了一身的汗,这种天儿,您也该爱惜着身子,别着了风寒。”
黛兰愣了愣,看一眼她,又看一眼紧闭的屋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白了脸,反应过来之后就要硬闯,可丹烟竟也有一把子力气,死死地钳住她不放她走,被她发了狠用头撞倒在地,也攥着她的裤脚不许她进去。
“贱婢!滚开!”黛兰脸色狰狞。她是这院里的一等丫鬟,青娆身边的小丫鬟都还没入等,竟敢这么大胆地对她又拦又拽,真是不要命了。
丹烟也不吭声,挨了两脚也不放手,直到屋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青娆立在那儿,神情寒凉地低头看着她。
“你朝她撒什么气?有什么,尽管冲我来。”
黛兰狠狠瞪她一眼,闯进去见她将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立刻就来了火:“你这是做什么?我好歹也是夫人身边的人,你不过是伺候了爷几日,就能这样糟践我?”
她先声夺人,尖锐的语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先时听见这边动静也没敢出门的丫鬟婆子们立时先后推开门站了出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青娆主仆二人。
青娆是国公爷新宠不假,可正院的一等丫鬟,却不是一个小小通房能随意欺负的。更何况,这位通房主子还在靠着夫人吃饭。
一时间,落在青娆身上的目光都变得极为不善。
丹烟咽了咽口水,也忍着痛爬起来,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家姑娘,意思很明确了:祖宗唉,奴婢能打一两个却拦不住这么多人啊……
青娆却笑了笑,抬了抬下巴:“你在煽风点火之前,是不是忘了看看自己的烂摊子有没有收拾干净?”
黛兰进来得急,只一心想着把青娆赶出去,免得被她真瞧见了什么东西,此时顺着她的目光一瞧,才看到满榻的棉絮乱飞。
她面色大变,一刹那白得如同冬日里下人拿来讨主子欢心的雪人一样。
“你……”
青娆却不再理会她,她拿着自己的帕子,将丹烟脸上的尘土一点点擦拭干净,拍拍她的脸,笑道:“好孩子,今日多亏了你。”
她与送来的两个丫鬟之间,相处时日甚短,没什么特别的情分。但对方愿意拼尽力气在她面前出头,她当然也会给她机会,给人瞧见为她卖命的好处。
姑娘。
奴婢从前是想左了,只一心盼着您入府,继续主仆相得,安稳度日。可如此,未免有些太不争气了。
青娆不想辜负您的期望。
所以她扫视了一圈逐渐将她们围拢起来的正院仆妇,沉声道:“黛兰胆大妄为,私藏夫人用药,以致夫人病情久拖不愈,其心可诛。尔等跃跃欲试,也是她的同伙吗?”
-----------------------
作者有话说:欠债终于还上了,晚上还有一更
第52章 揭发
院子里闹起来,黛眉直皱眉,打发了扶云去瞧怎么回事。
扶云带着几个婆子一道急匆匆地来了倒座房,瞧见被簇拥在正中央的青娆便是眉心一跳,等看见面无人色站都站不稳的黛兰,更是心下一沉。
青娆就冲着她微微颔首:“扶云,夫人病着,寻常的事我不好扰了她清净。只是咱们院子里,夫人的身边,如今竟出了小贼,收罗了一柜子夫人的名贵药材,不晓得是要做什么用。夫人的身子骨,没准就是这贼人害的。”
她这话说得重,又是先发制人,让原本存着些庇护黛兰的心思的扶云立时不敢多说了。她扫了说不出话的黛兰一眼,冷着脸带着婆子们进门去搜,果真瞧见柜子里满满当当的药材。
“捂了她的嘴,把人带到正屋去。”扶云冷静地吩咐婆子们。
黛兰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更是陈府的家生子,主仆情分非比寻常,别说是她,就是黛眉也不能不问过夫人就处置了她。
但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她犯了这样的大错,日后再有出头之日是不可能了。所以,婆子们绑起人来,倒是半点不顾忌了。
青娆就冷眼看着黛兰被婆子们拿着烂布巾子塞了嘴,几乎是一路拖行去了正屋。
她今日来这一趟,没打算背着人搜屋。既然如此,那就得把黛兰死死地按下去,若是顾及当日同屋的情分,私下里斗上一场,面上是波澜不兴了,但一个不慎,来日她在夫人那里就难说话了。
她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丹烟性子虽沉稳,可到底才在府里不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黛兰,一盏茶前还是夫人身边风风光光的一等丫鬟,旁边的仆妇听见动静都要不顾尊卑地替她压制姑娘,可一转眼,连粗使婆子都敢这般折辱她……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