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方氏满面娇羞地望着坐在榻边逗弄着婴孩的男子,笑吟吟地道:“今儿妾身没能出屋,也不知道前头哥儿有没有闯祸,没给您丢脸吧?”
“一切都很顺利。”周绍答得漫不经心,握着幼子的小拳头逗了他几回,便抬起眼看卧在床上的女子。
方氏头上戴着赤金步摇,斜插点翠大花,面上扫了胭脂,整个人看上去全然不像还在月子里的妇人,反倒是明艳动人。
周绍就敛起了眉头。
“今日也没有外人来瞧你,何必戴这样沉的首饰,也不怕亏了身子。”
方氏就柔柔道:“您是龙子凤孙,衣冠不整见您,岂不是不敬?”周绍在外,是天家臣子,在内,却是一众女眷仆从的君。
然而周绍并不是死守规矩的人,否则他也不会给一个庶子今日这么大的排场。方氏孕育子嗣有功,他就会恩赏于她,却不愿意见她为了吸引他的目光如此自苦。
“行了,你今日也累着了,早些歇息吧。”
见他起身要走,方氏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留下他:“爷,今日不如……”
却见他目光冷下来,回身扫了她一眼。
方氏唇边的话便咽了下去。
她不过是有些不甘心,他能收用陈阅姝给的人,一日日歇在正院,凭什么不能收用照春苑的人?
可上一回,她举荐佩珍,爷看也不看就将人退了回来,事后还冷了她好长一段时日,想起这些,她也不敢再坚持提了。
眼见着周绍走了,方氏的精神松懈下来,让人服侍她卸掉钗环,洗去浮粉,身子微微动弹都还疼得厉害。
“去把佩珍叫过来。”她咬着牙道,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憎恨。
佩心霍然抬起头,而后垂眸低声应是。
不多时,一个身段婀娜却穿着粗布衣衫的丫鬟低着头进来,跪在了床前:“奴婢请姨娘安。”
方氏就让人递了本经书给她:“你声音好听,给我念念经吧。”说着,便阖上了双目,也不说让她起来。
佩珍咬了咬唇,手捧厚厚的经书,慢慢念了起来。余光看着床上假寐的美妇人,再瞧不出当初闺中时待她的和善可亲。
……
周绍去了玉喜轩。
丁姨娘得到消息,院子里便手忙脚乱地替她更衣梳妆起来,月色下,她提着裙摆走到院门前亲自迎接周绍,笑着屈身福礼。
周绍将她扶起来:“夜里风凉,何必出门来。”
丁姨娘只是抿着唇笑,跟在他后面进了院子,轻声道:“五姑娘练了十张大字,已经歇下了,要不要奴婢将她叫起来?”
自打抚育了敏姐儿后,周绍每次来栖月院,丁氏就会先提起敏姐儿的一应事情,十次里有八九次周绍的确是来看女儿的,故而这样的话题不会出错。
今夜周绍却笑着摇头:“让她好好歇息会儿吧,今日府里热闹了一场,想必她也累着了。”
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今日府里还请了戏班子,怕吓着他就没让他露面。但五姑娘已经启蒙了,且作为庶女,去祖母和伯母面前侍奉有她的好处,丁氏便让她一直陪着老王妃和郡王妃说话。
等进了屋,周绍扫一眼屋内的陈设,目光落在桌上的茶具上:“你如今也是姨娘了,怎么还用这样粗陋的东西?”
丁姨娘心里一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微微发白,接着连忙挤出一抹笑道:“这不是先前五姑娘年纪小,奴婢担心她冒失打碎了好东西可惜,便先用着这一套,时日久了,倒忘了换了。”
“东西碎了,库房里多的是,何必这样小心?”英国公有些不以为然,但见她提起敏姐儿,脸色到底缓和了些,“罢了,你照顾敏姐儿一向上心,她是早产儿,本也体弱,如今却长得这样好,可见你耗费的心血之多。这孩子懂事,日后定然会好好孝顺你。”
丁姨娘听得眼圈微红,拿着帕子讷讷道:“养儿方知父母恩,奴婢也不求敏姐儿如何报答我,她一生下来就在奴婢屋里,奴婢一向是将她当做亲生姑娘的。”
周绍心里一叹。
丁氏性子老实本分,虽然算不得貌美,到底是他屋里伺候的老人,所以当时老王妃提出要纳通房时,言道丁氏生了个好生养的模样,他也没有反对。这些年来,她对敏姐儿照顾得的确好。
想到这儿,他神色更柔和了些,低声道:“方姨娘那里给府里添了子嗣,但还远远不够,若是将来你也能生下男丁,我会奏报朝廷,也正式纳你为妾。”
丁氏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欣喜地跪下谢恩。
宗室里头爵位是有数的,像辅国将军之流是传不下去的,而丁氏如今还只是个奴婢出身的姨娘,没有经过朝廷册封,属于滥妾,若是一直如此,即使将来生下了男孩,他也不能得到爵位。
若是奏报了朝廷,则能得到板上钉钉的镇国将军的爵位,起码还能往下传一代,身份上大为不同。
也是因此,方氏如今才会成为正院和其他姨娘的眼中钉,只因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高了旁的姨娘日后可能有的孩子一等。
按大晋律,宗室国公府里头奏报朝廷册封的媵妾不得超过四人,且是极为得脸的那种,才能报满四人。
如今英国公府上,方氏占了一个,云贵妃赏赐的孟氏占了一个,这些日子丁氏一直心焦着,生怕正院里的那个庄氏后来居上再占一头,故而今日周绍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她下意识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她就欣然了。毕竟她膝下还养着个敏姐儿,国公府里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儿,素来也得周绍宠爱,女孩儿分不到爵位,但其母也得有身份,走出去才能让人瞧得起。
没见钱氏那样年轻就死了,后事还是照姨娘的规制办的嘛!她这个养母兼敏姐儿心里的生母,怎么也得比死人体面才是。
这样一想,丁氏的眼神就更柔媚了,殷勤地要服侍周绍更衣。
周绍心里却存着事,摆摆手止住了她,又示意下人下去。
他便斟酌着开口:“今日,镂月开云那里一切可还顺利?”
他特意让丁氏这个资历老的姨娘去帮着府里办宴席,除了是存着和元娘闹别扭的念头外,也是因他需要一双眼睛帮他从女眷们的所思所虑所言中获取信息。
老王妃和郡王妃,一个年迈,一个是隔房的嫂子,有什么事去问她们,太大动干戈。
丁氏愣了愣,镂月开云那里坐的可都是各府的女眷,女人们在一块儿,无非就是聊聊首饰,聊聊衣裳,聊聊孩子。先前府里每每宴请,并不见国公爷会对女子们的话题上心。
她对此没有经验,于是便绞尽脑汁地回想在正厅时女眷们的作为和话题,声音干巴巴的。至于侧间坐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官眷,照她想国公爷就更不会在意了。
特意问问,或许是怕他大动干戈给庶子办洗三会让旁人议论?
抱着这样的念头,说起这些事情来就更轻描淡写些,听着花团锦簇的一片。
周绍听了就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
丁氏的性子他太熟悉了,从前就是没什么主见的类型,学什么看什么都比雁芙慢上许多,从前还没分家时,老襄王的几个妾媵都各怀心思,应付起府里的那些明枪暗箭,他从来也没交给她去办。如今让她去沾手外头的事情,她就更是摸瞎了。
他总还想着她如今身份不同了,眼界自然也会不同,却忘了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丁氏的优点,是本分。
丁氏说罢,便见英国公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了几圈,便甩下一句让她早些歇息的话,披上大氅走了。
她愣在了当场,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周绍原本就没打算留下。
唤来丫鬟,面色沉沉道:“去瞧瞧,国公爷去哪儿了。”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
窥视主子行踪,这可是大罪,从前王府里为这个被发卖的下人不在少数。
丁氏运了运气,只能挥挥手让她下去。
是她太心急,忘了规矩。
*
从玉喜轩出来,周绍没让人跟着,自己拎着灯笼慢慢地往庭院深处走。
白日里宴客,他的异母兄弟周璟特意寻借口留了下来,言语中提及的事情让他心惊。
他说,近日有人在襄州府下辖的城关县新修了不少学子的学舍,大大改善了书院的求学环境,得到了不少学子的赞誉。他着人去打听,才知道那学舍是以河间王周琚的名义修建的。
周璟在一众兄弟里排行老四,虽是老襄王幼子,但因为其母出身低微,历来并不受老襄王夫妇重视,就连他生母的身份,还是当年周绍向董氏建议提起来的。否则,他如今只怕连个爵位都混不到。
当年府里分家,嫡出的一支仍旧住在襄州城里,另外两房则去了下头的县里居住。周璟一家,如今便在城关县落了根。
因着从前的旧事,周璟一向对周绍这个二哥言听计从。他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便趁着今日赴宴的机会悄悄告诉了他。
今日人多眼杂,周绍还没来得及去查问,但河间王三个字,已经让他心有余悸。
河间王周琚,如今任礼部侍郎,正三品官职,是二代宗室里头唯一一位出任六部高官的存在。
他生母身份不显,原是没有机会继承亲王爵位的,但当年陛下很喜欢这个侄子,时常将他邀进宫手谈棋局,老河间王便闻音知雅,上了折子请封幼子周琚为世子,皇帝果然批复了“可”。
时至今日,河间王仍旧是宗室里头最显眼的一个,早年他的嫡兄长兄还同他因为爵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会儿却早已经销声匿迹,不知被打发到什么角落去了。
按理说,河间王有陛下的信赖,并不需要在民间营造什么声势。
周绍长长吐出一口气,等驻足下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正院附近。
他愣了愣,守门的婆子已经眼尖地看到了她,忙欣喜地跪下来:“国公爷。”
周绍木着脸,越过早已经熄灭了灯火的正屋,抬脚往后罩房去。
“国公爷!您来了!”屋外传来丹烟有些慌乱的声音。
卧在炕上的青娆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来,趿了鞋准备去迎。
周绍却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一进屋,就瞧见自家小通房散了青丝,只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双目懵懂茫然地望过来:“爷……”
她是真没想到,今夜国公爷还会来她这儿。
一来夫人刚惹恼了国公爷,这是正院里都知道的,二来今日丁姨娘忙里忙外,又比她身份高,且还是国公爷推出来的人,她还以为,他今夜铁定歇在玉喜轩了。
青娆喊出声后,便醒了些神,连忙过来服侍他洗漱换衣裳。
周绍笑了笑,满腹的心思都散了,目光聚焦在她莹白的小脸和愈发熟稔的动作上,由着她替自己擦洗了一番,又从里到外都换了一身衣裳。
青娆刚放下白布巾子,便被人一把打横抱起,轻轻松松掂回了炕上。
东厢房平日里住得少,修建时便没有铺地龙,青娆在下头站了一会儿便手脚发凉,擦洗时碰到了就叫周绍眉头一蹙,便被他塞回了被窝里。
“下回让下头的人来服侍就是。”他有些不悦地点点她的额头。
青娆一听就扁了扁嘴,撒娇道:“奴婢不要,奴婢就想亲自服侍您。”
说是吃味,倒也没有,只是她自个儿就是通房,在外人眼里半主半仆,若是这种事还让屋里的丫鬟去做,时日久了难免不生出外心,她的荣辱说到底是系在英国公给她的身份地位上,若叫别人摘了桃子,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青娆可没那么傻。
只是这话她说得娇嗔,周绍听了便以为她在使小性儿,心里倒是受用,便道:“那日后披件衣裳再下榻。”
心里却在寻思,这东厢房,地方小,各处布置也不算好。若是他日后要常来,兴许可以给青娆换个院子住。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陈阅姝的身子来,一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夫人……今日如何?”他知晓,青娆每天都要去瞧陈阅姝的。
青娆就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道:“今儿大夫悄悄交代黛眉姐姐,说是近来就不必再让夫人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些什么,竟是连药都不开了。”
她心里清楚,国公爷虽然三番五次地和夫人闹别扭,可心里是看重夫人的。
说句实话,若是不将对方摆在同等位置,置气闹别扭这种事,那是很难发生的。
若是换了旁的姨娘,谁敢跟周绍这样争吵,惹他生气,只怕早就没了性命了。
就连当日得宠的方姨娘因着侍疾的事争风吃醋,一进屋也吓得挺着大肚子给国公爷跪了下来,终究是畏比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