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娆斜睨了二人一眼,神情淡淡的,二人这才低下了头。
回西府前,周绍已经先去东府给老王妃问了安,只是瞒着西府这边怕她们一窝蜂过去,搅扰了老王妃的清净,故而已经见过的鹤哥儿这回便没有来。
于是敏姐儿和被丫鬟抱着的晖哥儿便先上前给父亲问安,然后才是方氏、孟氏、丁氏。
晖哥儿已经满周岁了,脸上的疤痕比一年前淡了许多,但仍旧不是可以忽视的类型,周绍看见便有些怜悯,竟伸出手抱了抱他。
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却也不怕人,被逗弄了就咯咯地笑,落在周绍眼里,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若是这孩子顺顺利利长到如今……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若是。
方氏一直紧紧盯着周绍的神情,自然也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她心中一哽,也微微偏过了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回到丫鬟怀里后张手要抱的晖哥儿。
周绍没注意到她,而是转换了心情,笑着考问了敏姐儿的学问,见她虽然不算对答如流,却也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便也对着孟氏点了点头:“你将这孩子养得不错。”
孟氏有些欣喜,她难得在周绍口中听到夸赞的话。哪怕是因为孩子,她也不免激动。
目光扫过丁氏,周绍只是有些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方氏整理好了心情,见状上前一步道:“您不在家中,丁姨娘时常过来帮我照料晖哥儿,晖哥儿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也有丁姨娘的功劳。”
周绍听了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二人从前关系不怎么和睦,倒没想到如今能常来往。
扫了一眼方氏纤瘦的身形,他眉头微蹙,训诫道:“你本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康健,怎生如今这样瘦弱?外头时兴什么,本王并不在意,你合该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日后才能继续为王府绵延子嗣。”
他记得,当日方氏还是豆蔻年岁的时候,一身胡人的骑马装英姿飒爽。等进府成了他的贵妾,倒开始学习名门淑女的那一套,全然不似她的本性。
虽是训斥,但有心人都能听出话里的关心。
方氏微微红了眼睛:“晖哥儿年幼,妾难免要多费些心神……”
周绍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些:“再怎么说,服侍的下人也多得是,若是事事都让你亲力亲为,府上供养他们做什么?”
见方氏低头认了错,周绍才微微点头,看了一眼丁氏,开口道:“知错能改是好事,除却这一桩,你耳根子软的毛病,也该好好改一改。”
说的便是丁氏过分接济娘家的事情。
丁氏也是跟着抹泪,哀哀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她心里松了口气,王爷肯骂她,就是还愿意给她机会的意思,否则对她一直视若无睹,那才真是断了她的生路。
而一旁,小小的敏姐儿低下了头,掩去了眸中的黯然。
她是姨娘从襁褓中养大的,姨娘却不肯好好待她,怎么转头便去悉心照料方姨娘的孩子了呢?难不成,就因为晖哥儿是个男孩?可他伤了脸,下人都说,他没有继承王府的指望了……饶是如此,姨娘也认为他比她更好吗?
正胡思乱想着,身侧的妇人默不作声地捏紧了她的手心。敏姐儿抬头,看见孟姨娘温柔地看着她笑,眸光里都是担忧。
敏姐儿那颗心便安静了下来。
她想岔了,如今,她的姨娘是栖月院孟姨娘。丁姨娘要照料谁,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等一家人寒暄过了,周绍看了青娆一眼,后者便会意地让丫鬟们带着敏姐儿和晖哥儿以及服侍他们的下人们去院子里玩。
周绍才开口道:“京城里的郡王府已经在修葺了,按照圣意,明年开春后我们便启程回京城。这一去,等闲不会再回襄州,故而提前与你们说到,该收拾的可以看时机早早收拾起来。”
大户人家出行,即便是短程也会带上大量的行装,何况这回是举家搬迁,不提前清点清楚,到了临出发时根本来不及。
众人连忙起身应是,神情难掩激动。
王爷的前程越好,她们作为女眷就越风光,抚育的子嗣将来前途也越好。能入京住在京城的王府,在他们看来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没高兴多久,周绍扫视了众人一圈,道:“本王册封为郡王,按照郡王府的规制,可立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
闻言,方氏和孟氏都暗暗捏紧了掌心。
“在京城时,本王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追封先夫人为郡王妃,请封方氏和庄氏为郡王夫人,归程时,折子已经被批复了。等出了先王妃孝期,便会筹办宴席为二位夫人庆贺。”
孟氏的表情就飞快地黯然了下来。
她还以为,以王爷对敏姐儿的宠爱,会看在她是敏姐儿养母的份上也给她一个位分……若是她这个养母也成了夫人,敏姐儿走出去,旁人自然也会高看她一眼。
方氏则有些失望。一是失望她没能一举被请封为侧妃,二是失望她竟然与庄青娆平起平坐。
没封为侧妃,多半是因为正妃还没进门,先封侧妃对正妃有些不敬重,可庄氏也封了夫人,任她怎么宽慰自己,也只能承认如今王爷是当真把庄氏放在了心上。
甭管心里如何想,方氏还是很快一脸高兴地起身向周绍谢了恩,还皮笑肉不笑地对青娆表示了祝贺。
看她神情全然不惊讶,便知道这事王爷早告诉了她。
孟氏则难得没有很快调整好情绪,直到出了昭阳馆的院门,她神情都还有些恍惚。
“姨娘……”敏姐儿聪慧,一早就看出来姨娘神思不属,早就悄悄问过了丫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有些为姨娘不平,可想想庄姨娘一向是得爹爹宠爱的,且她人很好,对她从来没有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和当着爹爹的面对她微笑,背地里从来不正眼看她的方姨娘不一样……
她为难了片刻,歉疚地对姨娘道:“姨娘不要伤心,等日后敏姐儿出息了,找到了好夫婿,一定让爹爹也请封您!”
孟氏正恍惚着,忽然听得这一句,神情清明了些,点点她的小额头,不由好笑道:“你才多大点儿的人,知道什么叫找夫婿?”
敏姐儿下意识地反驳:“我知道的!丁姨娘说,女子过了十岁就要开始准备议亲了,找个好夫婿,就能让姨娘更体面更荣光,姨娘,我已经六岁啦!”
孟氏一愣。
敏姐儿也怔了怔,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服侍她的丫鬟提醒过她,在姨娘跟前不能提丁姨娘,否则姨娘会觉得她还在惦记着之前的养母。
“姨娘,我……”话没说完,却被孟氏弯下腰抱住了。
她听见姨娘的声音有些哽咽:“好敏姐儿,姨娘不需要你找好夫婿来给姨娘添光,姨娘也不稀罕爹爹请封不请封我,姨娘只是想,若是姨娘争气些,或许你能过得更好些。”
起初,她把握机会算计来这个女儿,为的是求个救命稻草,好让她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四方牢狱里。后来,这个聪慧又可爱的女儿却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欢愉,无尽的孤寂里,只有她的笑声是色彩明亮的,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
长久相处下来,她早就把她视作了她的亲生骨肉。所以,见不得小小的人儿被辜负,被灌输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思想,也看不得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她是母亲,无论为敏姐儿付出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哪知,怀中的小姑娘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推开她,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笑道:“姨娘,我是爹爹的长女,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女儿,爹爹成了郡王爷,我日后就是县主,不论怎么样,我都会过得很好!”
她挺直着小身板,一言一行中,带着那个男子身上特有的傲气与自信。
孟氏微微失了神,周绍年轻又俊朗,有能力又有权势,她嫁进来,自然也被他吸引过。
如今,她又在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曾经让她痴迷过的东西……
果真是他的女儿,倒怪不得,她会轻易地被这小姑娘俘获。
她摸摸敏姐儿的小脑袋,点头道:“姨娘明白了,敏姐儿这样厉害,姨娘只用等着享福就好了,是不是?”
见她一脸郑重,大放厥词的敏姐儿忽然就不好意思地扭捏了起来:“姨娘……”
孟氏哈哈笑了起来,将敏姐儿抱起来,母女俩笑嘻嘻地往回走。
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阴影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王爷的心思很好猜,他虽夸赞了她,却没有给她有子嗣的妾室该有的位分,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她仍旧当庄氏的附庸,不能心生逾越,做出噬主的事情。
那她也只能盼着,庄氏早日当上侧妃,这样,她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起码说出去让敏姐儿脸上好看些。
……
妾室们来昭阳馆给周绍问了安,周绍虽对方氏关切了几句,到底也没有挪步子,方氏只能在踏着暮色失望离去。
丁氏早预料过今日的情形,她倒不失望,反倒宽慰起方氏来:“夫人想开些,好歹王爷这回回府没带新人,否则又是一桩麻烦事。”
方氏撇了撇嘴角,却也不得不承认丁氏说中了她的心事。
庄氏虽然狐媚,但到底是个相熟的老对手,且她不一味揽宠,两人之间的争斗其实在陈阅姝去世后淡了许多。若是再进新人,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封了郡王,日后还要在京城安家,你以为新人会少?”
光是四夫人之位,都还空着两个,更何况有门庭的人家多半也不会瞧不起郡王侧妃的位置……她的身份放在原先的国公府算得上贵重,可进了满地都是权贵的京城,那就不够看了。
“为今之计,您还是该早些为王爷再诞下一位子嗣,才能将侧妃之位攥在手上。尤其是,该趁着新王妃进门之前,办成此事。”
按照大晋的规矩,宗室侧妃之位不能轻易请封,但生育有功、出身良家的女眷一般是能批下来的。
有了侧妃的位置,才有了除非大错否则不会轻易倒台的底气。
方氏的眉心就紧紧皱成一团。
她扫一眼丫鬟抱着的晖哥儿,白嫩的小脸蛋上暗红的疤痕犹如难看的虫子,便心烦地移开了眼睛。
若不是这个孩子出了事,她何需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夺宠、生子?
提起那位新王妃,想起当日她在陈阅姝房中见过的那张清纯无辜的脸,更是一阵恼火。
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但倘若最后真选了她,只怕王爷的心很可能会被她拢住——那样的脸蛋,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更何况,她还担着先王妃妻妹的身份……
随着府邸主人的归来,浮在这座大宅表面的宁静与平和,渐渐变得虚假了起来,犹如日光下皂角洗出的泡泡,一戳就破。
是夜,周绍歇在了昭阳馆内。
二人大半年没能见面,只靠着书信聊表心意,等下人们识眼色地退下后,一种干柴燃烈火,小别胜新婚的旖旎氛围便盈了满屋。
经了人事,青娆心底实在也有些想他,又意外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心惊之下,晓得这男人在外头做的是大事,这个郡王之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目标终点。
于是战栗着婉转承欢,犹如好容易汲取到养分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
他的兴致也很高,却比从前待她更为温柔,直到她有些捱不住时才不留情面地攻城略地,将她的痉挛抖颤压在坚实的臂膀下。
直闹到了丑时,周绍才高声唤下人抬水进来。又亲自抱着她进了净房,伺候她洗漱。
青娆也乖乖得由得他去,依偎在他怀里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周绍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爱得不成。
等二人再上榻时,她靠在他怀里,柔声问他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周绍神情顿了顿,放在往日,他是不会对娇娇儿说这样的话的。可这大半年来,青娆与他写信,谈及了不少她正在看的书和外头的事情,他竟觉得有些契合,一些不大重要的政事,偶尔也会当作谈资讲给她听。
她在他心里,早不是一般的宠妾了。
于是停顿了片刻,便将事情拣着说与了青娆听。
听到揪心处,青娆也蹙了眉头,翻开他的衣物检查他的伤势,好像怕他欺瞒她,故意说得不严重似的。
周绍被她这样的小动作弄得痒痒的,在她第三次这么做时,一把用手臂将人压了下来,警告道:“不许再乱动!”对方这才乖顺地躺了下来,可扑哧扑哧乱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好似要看他有没有说谎。
等他说完了,青娆才道:“那云家日后会不会记恨您?毕竟是懿康太子的母家,陛下虽然不满,但也肯定不会赶尽杀绝。”
周绍心中一叹,暗道她可真是敏锐,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他心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仿佛寻到了最开始他与陈阅姝成婚时,两人抵足而谈滔滔不绝的滋味,而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政见上稚嫩青涩,却足够敏感聪慧。
他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不妨事,陛下在意的是云贵妃父兄嫡□□些人在云家身份最贵重,确实也没有太大的毛病,顶多是盛气凌人了些,但真遇上事,比谁都胆怯。毕竟,他们的命值钱,所以惜命。敢跟我动刀子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当了地头蛇便以为能一手遮天。”
他语气里带着不屑和淡淡的炫耀,青娆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您可莫要吹嘘了,若是老王妃晓得您办一趟差身上添了三四道伤,定要心疼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