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一怔,而后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怎么,数月不见,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朝本王翻白眼?还吹嘘?是不是要本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青娆却不怕他。
这大半年来,她也已经摸清了些他的脉,比起美色,他倒更欣赏能与他谈论外头事的女子,她费了大力气研究那些兵法和各朝史传,又搜罗了许多外头要紧的事,这才能得了他的青眼,让他始终没有忘记她。
夫人的位分,便是他对她这份努力潜在的认可。
在他心里,她既然已经有些特殊了,那她不妨大着胆子,变得更特殊一些——他念念不忘的,与其说是先王妃陈氏,倒不如说是那个曾与他举案齐眉,见识相当的枕边人。
说不定,她并不需要这样的身份来成为他心中这类女子呢?
“自然是您给我的胆子。”她笑嘻嘻地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道:“您才舍不得我这条小命呢,而且这是床笫之间的戏言,难不成您还要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罪吗?”
男子的眼眸顿时又变得灼热起来。
……
翌日,青娆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还慵懒得起不来身。
杜薇眉梢带着喜意,笑眯眯道:“夫人,外头等了不少管事妈妈,都想进来跟您道喜呢。”
尤其是前些时日态度不怎么恭敬的管事们,今儿一早便巴巴地等在了外头,生怕来晚了会被昭阳馆记恨。
青娆笑着摇摇头,没理会这起子墙头草般的人物,只让下头的人去将人打发了,又道:“操持先王妃周年祭的几位妈妈,叫她们好生准备,然后去王爷跟前回话。”
论理,陈阅姝去世的时候王爷只是英国公,但王爷却还要替她追封郡王妃的诰命,说明王爷始终还惦记着陈阅姝。
但在她看来,这无形中也将四姑娘身上盖上了鲜明的章子——她是如假包换的续弦,日后见了嫡姐的牌位,仍旧是要行礼的,而不是借着身份的高低,平白压上陈阅姝一头。
莫名地,她心中觉得有些畅快。既然如此,这次的周年祭也该办得隆重些,从前没按郡王妃的规矩办的事情,也得一应操持起来。
杜薇听了,也是瞬间明白过来:王爷回来之前,府里人不知道先夫人被追封了郡王妃,一应的规矩自然有所不同。那些规矩办事的,她也该去提醒一声,免得到王爷跟前回话犯了错,一来得罪人,二来也怕牵连昭阳馆。
等丹烟服侍着她起了身,青娆坐在桌案前思索了一阵,将要准备的事情一一列出来。
首先是昭阳馆院里的事。
听老嬷嬷说,宫里赏宅子,多半也会赏一些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就连东府襄郡王府,至今也还养着不少老太监和宫女出身的嬷嬷,这还是当日出京有不少人留在了别院里的缘故。
而昭阳馆这边,有下人是家生子,父母家人或许在东府当差,轻易不愿意离去,那她也不必强人所难,免得留住人留不住心,反倒是个隐患。
再者是她小库房里的东西——是了,得宠了这些时日,又掌家了一段时间,如今她也是有小库房的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为打点上下的银钱发愁的小丫鬟了。
大件的东西不知道那头王府里有没有,若是留在了襄州府这边,轻易恐怕不能再拿到。
她的金银细软,名贵精致的器物,一应都要列了名目收捡起来,也得防着下人趁乱以次充好,夹带出去。她虽然对人不严苛,但也不能任由奴大欺主。
二来则是府上的事情。
掌家的这些时日,她自己主动,或是任由下头的人被动安插了许多人手,多是大小管事之类的差事,带谁去不带谁去,她自己没法做主。
且旁的院子悄悄安插的人,定也会想尽办法带走,这中间恐怕要生出不少事,她也得小心应对。
三来则是家人与亲戚的事情。
表叔胡万春一家,不知愿不愿意离开襄州府,回到京城去。
她日后就要回京城去住了,从前天各一方的家人,今后兴许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她也该好好给他们备一些礼物。
想起爹娘和姐姐,青娆也微微红了眼眶。
真好,从前她还提心吊胆,一时怕四姑娘陪嫁的人里头有他们,到时他们被她连累,四处受辖制,一时又怕四姑娘让陈府拿捏着他们,不仅天各一方,还仍旧要提心吊胆。
幸好,老天也没有那么绝情。等她回了京城,这两种选择就是殊途同归,同在一座城池里,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保她们周全。
一边的丹烟只觉得自家夫人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有了用不完的拼劲儿和斗志。
她弯着唇,眼神坚定:夫人去哪,她就去哪。夫人要和谁斗,她就和谁斗!
……
几日后,陈阅姝的周年祭办得很隆重。
周绍拿了八千两银子,请高僧在家中做了一整天的法事,念了足足八十一遍《地藏经》,又在寺庙了做了十四天的道场,这才算做完了周年祭。
几个孩子还要等两年才能除服,不能轻易外出,见客时也不能穿过于鲜亮的衣裳。但周年祭一过,周绍便能正经与人议亲了。
赐婚的圣旨是一早说好的,等到了冬月末,宣旨的天使就远至襄州府,秉着圣意给成郡王与礼部陈侍郎的四姑娘赐了婚。
方氏跪在人群中,默默算着排行,心里就是一沉。
青娆则很是淡然,只觉得心头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余下的,便是她早已经准备好的日子。
宣旨的天使对周绍很是恭敬,还特意提醒道京城陈家因离得近一早就收到了圣旨,如今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了,王府这边也该早早准备起来,等开了春再上京,只怕就赶不及了。
听这话音,也是早就知道两家准备在入夏前将亲事办完。
周绍谢过天使,封了厚厚的红封,又留人住了两日,才派人送出了城外。
放在王府诸人眼中,自是王爷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表现。
得了这圣旨,周绍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扶着老王妃回燕居堂时便道:“如此,有嫡亲姨母在,鹤哥儿也终于不用劳烦您老人家照料了。”
老王妃却看他一眼,没答应:“你带着家小上京,一时间只怕乱糟糟的,鹤哥儿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吧,晚些时候再上京去。”
周绍一愣,下意识反对:“这怎么能行?他已经四岁了,不该将他养得太过娇气,一家人都上京,他怎能留在襄州府?”
老王妃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太过娇气?你经年累月不在家,不知道鹤哥儿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吧?好容易才养到如今,若是路上出什么事没站住,你当如何?”
想起长子的身子骨,周绍也是默然。
“行了,你又不指望这孩子继承你的家业,将来有了新妇,便好生再生个康健的嫡子,比什么都强。我虽然老了,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护佑不了一个孩子,鹤哥儿养在我这里,断然不会出半点差池。”
话说到这份上,周绍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少了个孩子一道进京,他难免有些不高兴。
可大哥是长子,母亲一向是跟着他的,他也不好开口让母亲和他一道进京去,怕犯了大哥的忌讳。
等人走了,常嬷嬷不由劝道:“您一片苦心,又何必做这个恶人?二爷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您这样,只怕他心里难过。”
“再出息,那也是我的儿子,他还敢记恨我不成?”老王妃竖起眉头,想起元娘临死前紧握着她的手,认真望着她的模样,不由微微摇头:“有些话,我不好说出来,免得坏了他们新婚夫妻情分,但养了鹤哥儿这么久,他是我的命根子,我也不能平白送出去惹人糟践。做恶人这事,我倒是得心应手。”
常嬷嬷听了,只好无奈地摇头。
老王妃却很执拗。
他们家愿意和陈家结亲,的确有为了鹤哥儿考虑的原因在。若是元娘临死前没有将鹤哥儿托付给她,或许她也会很高兴日后由嫡亲的姨母来照料鹤哥儿。
可偏偏一向记恨她坏了他们夫妻感情的元娘这么做了。
她宁肯将独子托付给她这个“恶婆婆”,也不愿意暗示等她妹妹进门后将鹤哥儿交给她养,究竟是忘记了、以为理所应当,还是另有玄机?
方才她用来推脱幼子的借口,倒让她自己心头一顿。
虽是嫡亲的姐妹,可都是正室夫人,将来小陈氏生出的儿子也是嫡子,比起面容有损不能继承世子位子的晖哥儿,安知小陈氏会不会更忌惮这个原配所出,身体孱弱但到底站住了的嫡长子?
她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却也不能拿鹤哥儿的性命去试探人性。既然如此,不如就先把鹤哥儿护在她的羽翼之下。
万一是她想错了,日后再让她们母子之间培养感情,有着一层血亲在,想来不会太难。万一她真猜中了……
老王妃不愿意去深想。
人人都有私心,只要不过了界限,不犯了她的忌讳,她也是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那一套的。
在西府紧锣密鼓的筹备上京事宜的过程中,元丰三十三年的除夕悄然到来。
除夕那日,东西两府欢聚一堂,一齐度过了难得的佳节。
众人心里都清楚,从前是一墙之隔,日后却再不能如今日这般亲近了。故而,连平日里对着妾侍们不假辞色的襄郡王妃赵氏,这日都是难得的温和,还勉励了西府的妾侍们几句,要她们多为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以保树大根深。
从前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等辗转听闻了这趟办差小叔子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后,她就再不敢动这个念头了。
其实富贵平安就好,她家这男人的秉性,真叫他坐上大位了,天下说不定都得完。
所以,赵氏如今看得很开,不仅不再隐隐嫉妒着西府,还盼着小叔子真能有大出息,好让她们东府跟着沾光。
夺嫡一事,她虽然不大明白,但总是知道,陛下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沦落到只能从宗室里选继承人,那这个继承人,若是子嗣不丰,自然是没什么指望的。
青娆听着赵氏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想起初见时她对妾侍们不屑一顾的表情,也是微微一笑。
她摇了摇手上的金镯子,她明白周绍的急切,也明白他对自己寄予厚望,可惜,她盛宠多日,却注定不能在此时有子嗣。
而方氏则微微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暗暗盼望着期望不落空。
元丰三十四年,过了正月,成郡王府请人算了黄道吉日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一路出了襄州府城,往天子脚下的城池奔去。
旷野的寒风呜呜作响,青娆坐在干净宽敞,被毡布围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当中,微微阖着眼睛,凝神静默。
京城,我要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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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6章 王府
京城,新修葺的成郡王府。
午后,内侍省送来的内使们聚在屋里赌骰子,见那蓝缎的年轻太监又赢了,众人不由嘘了一声,心疼地将铜板往其跟前送。
“全哥哥今儿真是好运气啊!”
全禄阳嘿嘿地笑,不再恋战,见好就收地将银钱收拢好,走前不忘提醒他们:“别玩得昏了头了,回头叫余爷爷发现了就不好了。”
小太监们弯着腰道是,目送他走了,有人才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别是赢小钱输大钱。”
王府女眷和公子姑娘们即将跟着郡王爷一道上京,守着焕然一新的郡王府无所事事的内使们此刻皆是耳聪目明,翘首盼着能被主子重用,对这样意有所指的话自然是敏感的。
旁边人就捣捣他胳膊:“怎么,你知道全禄阳要去哪儿?”
那人就咧嘴一笑,挤眉弄眼地道:“左不过是被余爷爷赶了出来,在承运殿里留不住,又巴巴地往宅子里头使劲。”
“那,跟了哪一位?”
“余爷爷说,他自个儿求了要去跟昭阳馆的庄夫人。”
王府虽还空着,但后宅里院落的烫金匾额一早就做好了。内侍省刚将这些人送过来时,也有人随着在京的郡王爷在别院里伺候,对原先英国公府那几位女眷的事打听了不少。
这位庄夫人,据传是郡王爷出府办差前最宠爱的一位姬妾,其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为人差遣的仆役,后来却得了王爷青眼,收拢到身边由没有名分的屋里人一步步成了姨娘。
这一回,更是唯二被王爷请封的姬妾,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有人就羡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