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庄家前,他还担心庄家人不好齐齐告假,见这阵势,却是不用担心了。
崔氏也是高兴得喜形于色,但她向来冷静,立刻问:“这事儿,王爷知道吗?”
毕竟是宅子里的女眷,偷偷跑出来见娘家人,若是没有主君首肯,日后旁人闹起来,只怕她讨不到好。
“表嫂不用担心,王爷也是赞许的。”甚至连见面的茶楼,都是王府自家的产业,王爷专程吩咐了高总管准备的。
庄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庄秉义更是一滴酒都不再沾了,只顾着兴奋明日与幼女的见面了。
等送走了胡家人,庄秉义和庄青玉父女俩更是上蹿下跳起来。
“娘子,我前些日子做的新衣你给我放哪儿了……”
“娘,我那对耳珰是不是被隔壁那臭丫头借走了?自个儿没个首饰,倒会拿旁人的撑脸面……”
对着闹哄哄的家,崔氏也是难得的好脾气,应了这个,又应那个,最后嫌烦了,就自个儿进了屋把门碰上。
“两个讨债鬼!”
门一关,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
……
自听人来禀胡家人出门去了后,青娆大半日都坐不安稳,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时,好几回都差点被刺到手指头。
孟氏被她吓得不轻,连忙将绣花绷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再不敢叫这个祖宗再碰针。回头若是伤了手,王爷说不定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到了京城,这王府比原先的国公府大了不止一筹,她住的院子却更偏了,虽说院子修葺得还不错,可一看位置就知道王爷压根就没打算常去她那儿。
若是敏姐儿将来大了,住去了彤云阁,她那里就更没人踏足了。
越是这样,她才越要抓紧昭阳馆这一头,她膝下有了敏姐儿,如今哪怕对人为奴为婢也是不怕的,更何况庄氏品性不差,从来没有刻意磋磨过她。她愿意来奉承她,庄氏也就收着,并不会在下人面前给她没脸。
这番狐假虎威之下,她的小日子过得也不差。
说起来也是稀奇,打她跟庄氏往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心神不宁。便是从前王爷刚去常州办差时,她的日子也是很有章程的过,没见多么魂不守舍。
她心里好奇,但庄氏没提,她也没敢开口问。
直到丹烟笑眯眯地进来禀道:“夫人,童娘子说想给您问安。”
孟氏怔了怔,很快想起了这位童娘子是何许人物。没记错的话,论辈分她是庄氏的婶娘。
“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就见庄氏冲着她含笑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了外面,像是在期待什么。
出去时,正碰着童娘子被人带进来,见到她对方也很规矩地要福礼,孟氏却不受,拉着她对她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等出了昭阳馆,孟氏的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身侧的婢女:“我记得,庄夫人的家就在京城?”
婢女想了想,低声道:“庄夫人是陈家家生子,据说爹娘都还在陈府当差呢,想来就在京城。”
原是如此。
那童氏今日来访,大概是带来了庄氏家人的消息。
难不成,庄氏是想邀她爹娘上门来做客?
可王府有规矩,除正妃和侧妃,其余妾媵的家人不能轻易上门来,除非有正妃首肯。府里正妃还空悬,但庄氏的爹娘偏偏就是陈府的下人,即便钻了空子上了门,陈家那头只怕也会觉得颜面尽失吧?
以王爷的脾气,大抵是不会同意庄家人上门的。
这么一想,孟氏又有些同情庄氏了:“倒不如丁氏,爹娘都在府上,只要得宠,脱籍只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偏她是陈家出身,家里人身契捏在旁人手里,是死是活都做不得主,等小陈氏嫁过来,更是由得人摆弄,没个自在。”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有时她冷眼看着,觉得庄氏对王爷并没有太多的真情,那会不会,当日被送进英国公府,乃至送进国公爷房里,都只是陈家人捏着她身契和家人性命逼迫她的呢?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新王妃和庄氏之间,说不定压根没有情分,反倒有仇恨。
但稍一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王爷样貌家世都没得说,虽说是做妾,可到底是富家妾,吃穿住行都不曾有缺,阖府里挤破了头想叫王爷多看一眼的下人多的是。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
或许她只是觉得有些害怕,若是新王妃不是她们的靠山,反倒是敌人,那庄氏,当真能应付得来吗?
而昭阳馆里,原本听说了明日能按期见到爹娘姐姐的青娆正高兴着,便听童氏吞吞吐吐道了一家人如今都闲在家中的事情。
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完了缘由,青娆就立时冷笑了一声。
算算具体时日,年前她娘被撸了差事的时候,大约就是王爷请封她为夫人的折子被批下来那时。
一个是巧合,接二连三,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没了差事?他们有没有受伤?”
童氏忙道:“我大致瞧了瞧,又问了青玉侄女,她说没有,我也没瞧出端倪。若是您不放心,明日不如带上大夫一道过去,也好让您安心。”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也赞同了童氏的提议。
等丹烟将人送走了,她倚在大迎枕上好半晌没说话,面色阴沉得厉害。
这事,要么是陈大夫人,要么是四姑娘,总逃不脱二人的手笔。
她更倾向于后者,心里只觉得可笑。
当日母女俩将她费劲儿地送进来,指望的就是让她遏制住方氏专宠的架势,不能让她一家独大,而如今,局面比她们当初料想得还要好,她们倒转过头来嫌她这个新宠碍眼了……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主子连个茶盏都没扔,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心绪极差,连空气都紧张得令人窒息。
稍倾,她才淡淡开口道:“把盛女医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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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9章 故人与喜讯
正阳门内,杨林胡同。
胡同离国子监极近,是以林立了不少书舍和贩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穿着月白罗裙,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敛眉挑拣着铺子里的笔墨,问老板道:“都是熟客了,就不能便宜些?”
老板笑得客气,却并不让步:“秀才娘子,这读书人的东西您也知道,一向就是贵的。若是给您便宜了,我就要赔本了。再者,若是送人礼物,总不好拣便宜的,说出去也不好听。您说是不是?”
碧荷的脸色不大好看,只支吾着:“那倒不是,我们拿来自己用的。”
老板笑而不语。
和这位秀才娘子打交道久了,他早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这位娘子和她的婆母袁氏,那都是一等一的会算计,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使,且一年到头除了给人送礼时都不怎么登他的门,倒好意思说是熟客。
能在这地段开铺子的,都是后头有背景的。碧荷不敢得罪这老板,老板也不会过于咄咄逼人——普通的穷秀才也就罢了,这家子还和翰林院的陈翰林连着关系,倒不好开罪。
碧荷肉疼地掏了银子,正还要说甚么,却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妇人从一架华贵的马车上下来,扶着婢女打扮的女子进了对面的茶楼。
她愣了愣,旋即只觉得血液往头顶上钻。
那人虽戴着面纱,可那身形,那眼睛,她怎么瞧得这么像庄青娆!
想起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口一阵不舒服。
当日她半推半就地应下了齐家的亲事,后来却在府里闹得很大,自己挨了打,不得不投湖明志不说,嫁过去后听婆母怨毒地提起齐和书也曾在外被人殴打泄愤过。
婆母对此恨得牙痒,提起庄家一干人等,特别是庄青娆,就恨不得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可相公也挨了打,却偏偏仍旧忘不掉庄青娆。不仅对她淡淡的,有一回吃醉了酒,还梦呓着她的名字。
碧荷为此心惊胆战了好一阵,生怕齐和书忽然反悔,哪一日再休弃了她。直到后来听人说庄家人把青娆嫁去了南边,这才安下心来。
庄家人一副为了女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模样,到头来还不是嫌她丢脸,将她草草发嫁了?
她问不出来庄青娆嫁给了什么人,想来想去猜测多半是对方上不得台面,庄家才不肯对外透露,就是从前极为倚重庄青娆的四姑娘,打她出了府后当着人前也再没提起过她。
到这儿,碧荷心口的郁气才出了大半。但她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发现了婆母袁氏的真面目。
一开始,有离经叛道,生得一副祸水容貌的庄青娆挡在前头,袁氏看她是怎么看都满意,嘴里不住地说要把她当亲闺女疼。
可等齐和书中了秀才,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同了。
老家的县太爷夸赞了齐和书的学问,袁氏的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只觉得举人的功名是手到擒来,到时齐和书甚至可以谋个官身。
这样一来,从前觉得千好万好的碧荷一家,在袁氏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亲家了。她怎么想,都觉得儿子的亲事太仓促了些,合该等一等,将来娶个官家小姐才是。
碧荷也害怕齐和书有这样的念头,对着袁氏的刁难和挑刺,只好忍气吞声,还动了大夫人赏她的嫁妆,用来贴补齐和书读书的束脩,袁氏说话这才好听了些,没再指着她骂。
等齐和书乡试落榜的消息传来,袁氏那股子得意劲儿一下子就没了,可话里话外,却指责碧荷没照料好齐和书,才让他乡试前得了风寒,状态不佳。
实则那场风寒带来的病症早就好全了,可袁氏无法接受,只能将原因归结于风寒。
碧荷忍了许久,等结果一出来再也忍不住了,掀了桌子就和袁氏吵了一架,把袁氏唬了一跳,再没想到瞧着温温柔柔的碧荷还有这样的脾性,嘴里直念叨着自己瞎了眼,娶了她这个悍妇进门。
碧荷发作了一场,心里也不是不后怕,可等进了屋,却见齐和书难得正眼瞧她,淡淡道:“你早该如此了。”
她一怔,本来并不怎么委屈,一听这话却酸了鼻子,气得跳脚:“你存心看我笑话是不是?看着你娘磋磨我,你很高兴是不是?齐和书,当日又不是我上赶着嫁给你,是你娘在夫人面前求了我,我才点头应的!你自己不能称心如意,没道理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原以为他就是一心读书,看不见这些婆媳争执的暗涌。可恰恰相反,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只装作看不见。
碧荷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歇斯底里地问:“倘若这几个月来,被你娘刁难的是你的心肝庄青娆,你还能这么坐得住吗?”
齐和书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受不了青娆被刁难,所以他当初自以为是逞英雄般地和他娘抗争,却没想到中了亲娘的圈套,一手葬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亲事。
所以后来,他就不愿和他娘争了,倒不如安安静静当个看客。
但此刻看着碧荷,他恍惚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已经成了他的妻子,虽然感情不多,却已经不是外人了。
是以等一家人在一道用完饭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齐和书破天荒地开了口,一句话就让袁氏的脸色难看至极。
“娘,你和碧荷若是还这么日日闹下去,我永远都中不了举人。”
袁氏气得差点晕过去:“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齐和书很平静:“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乡试之前,你整日和外人吹嘘,弄得门庭若市,我实在也没什么读书的心思。”
袁氏再没想到,一手养大的儿子竟然将科举不第的原因归在她身上,她气得摔了筷子,当场离席。
碧荷也惊呆了,再没想到相公会对婆母说出这样的狠话,心情很是复杂:这是为自己撑腰吗?
齐和书望着母亲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愧疚一闪而过:娘对他很失望吧……可曾经有一个人,也对他很失望。她似乎被赋予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局,娘也许不欠他,却欠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