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她甚至不问那丫鬟犯了什么错,便径直抬出了陈阅姝,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保全她啊。
他知道,因出身的缘故,庄氏一直待下头伺候的人很宽容,却没想到,她连基本的疑心都没有施与,就敢大喇喇地为人求情。
“即便是她起了异心,你也要保她?”
闻言,原本一脸恳求的美人露出讶然神色,但她没有纠结太久,就苦笑着道:“身为下人,命如草芥,许多事都身不由己。总归我如今好好的,想来她即便有事瞒着我,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便如从前正院里犯错的丫头一般,撵去庄子上也就罢了,如此一来,也不会伤了先王妃的颜面。”
好好的?
若是他容忍不得她与其他男子先前的情投意合,在她与齐和书见面后,她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周绍愈发觉得那枚簌簌款摆的银杏簪很是碍眼。
心中窝着火,却到底顺了她的意思:“罢了,到底是你的丫鬟,你要撵出去,便随你。”没要了那丫头的命,但将人撵出去,也够给院子里这些人紧紧皮了。
周绍便看着她欢喜地道谢,忙不迭地起身出去吩咐下人,过了片刻才笑眯眯地转圜。
他见她像只蝴蝶般扑回他的身边,讨好地抱着他的腰身撒娇,十分的怒气就转成了三分,手掌捏住她光滑的皓腕摩挲,却不由想起方才那人牵着她手腕的模样,怒火重新被点燃。
“下人有事瞒着你,你呢,是不是有事瞒着本王?”
他忽然将人狠狠往自己怀里一送,顺势咬住她白皙的耳垂,有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贴在她耳畔问:“齐家哥哥?嗯?”
第98章 “从明日起,这药浴就断……
周绍自认并非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心胸狭窄之人。
后院的女眷里,如丁氏之流出身的,在被老王妃挑选出来成为他房里人之前,家中或多或少也暗中安排过门当户对的姻缘,只是因缘际会,最终未成罢了。
更何况方才当着那秀才的面,她已经剖白了心意,毫不迟疑地道出对自己的倾慕,他又何必刨根问底,非要逼她承认那人的不同?
但他反常地如同一位锱铢必较的商贾,丝丝毫毫也想计较清楚,却偏偏并不清楚究竟要计较些什么,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眼前仿佛有一画卷徐徐展开。
卷中仕女正是豆蔻年华的青娆,她眉眼溢满笑意,抬眸羞怯地看着少年人为自己戴簪……
就见面前人闻言面色一白,慌乱地往后缩了缩,开口甚至有些结巴了:“您……您方才听见了?”
这份慌乱令周绍抿紧唇瓣,眼神微沉,语调却愈发温柔:“何必这般害怕,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熟悉周绍的人却知道,他这模样一看就是风雨欲来了。
但白着脸的美人儿瘪了瘪嘴,一副委屈模样,半是恼怒半是伤心地望着他。
“王爷是疑心妾与人有私情?”
周绍微怔,还未作答,就见她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地控诉起自己来。
“妾凡事行得正坐得直,自打成了您的人,没有一日不是在想着您的。不知王爷是从哪儿听了些风言风语,专程安排了今日的事,可见是疑心妾了。不知这结果,王爷可满意?”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开口:“庄氏……”
她只是妾室,竟敢如此质问他,实在是太没规矩了些。
对方却并不理会他,一双盈满雾气的眸子更红了,打断他的话,接着道:“王爷翻箱倒柜要找的,就是这簪子罢?既然如此,可见王爷疑心未消……那今日在藏书楼中,若是妾与人执手相看泪眼,王爷便能想也不想地赐了妾三尺白绫了罢?”
周绍额上青筋直跳,不用去想象,只是听见她口中说出这样的字眼,便让他满面怒火,呵斥道:“你放肆!”
就见那小姑娘放了狠话,下一瞬却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哭,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他心中微动,到底不忍心,闭了闭眼,大掌按住姑娘家瘦弱的脊骨将她拥在怀里,不自觉纵容地叹气道:“方才还张牙舞爪地,怎生又这般作态?”
她推搡着要从他怀里挣开,周绍却不让,嗓音带着些安抚意味地道:“不要再哭了。”
她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抬眸望向他的样子却写满了倔强:“妾怎么能不哭?一身荣辱都系在您一人身上,满心满意都指着您过日子。可遇上事,您却问也不问,就在心里定了我的罪,妾最大的指望都没了,还能不伤心?那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这话就叫周绍想起她在齐和书面前,夸他果决有担当的词句。
明明对方只是个蝼蚁,与这样的人相比,胜出似乎并不值得骄傲,可这一瞬,他却莫名欣然。
他就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声与她赔了不是:“是我多心了,下次再不会了。”
回答他的是美人嗔怒的一眼:“王爷还想有下次?”
他摸了摸鼻子,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揪着字句做文章了,却不曾想她又一下子抱住他的腰,与他撒娇:“您不知道,方才妾进去看见那人,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生怕是被人陷害设了局,走不脱那地界,就再也不能在您身边服侍了。”
闻言,周绍神情微顿。
他仍旧温柔地抚着美人的后背,只是动作缓慢了些,表情漫不经心地问:“既是如此,又为何还私藏着那簪子?”
怀里人似不觉有异,沉默了片刻,低声将事情说与他听。
“……那齐家,原与我家比邻而居,又都是府上的家生子,两家之间素有几分情谊在……后来齐家伯父救了家主,获恩举家脱了奴籍,我又在四姑娘跟前伺候,也算有几分体面,到了年岁,两家便有意定亲……”
她温声软语,说起往事并没有太多缅怀之意:“我虽只将齐和书看作兄长,但能不再为人奴仆,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且齐家也在四姑娘跟前透了口风,四姑娘待我很好,早就答应了要将我许配给齐家,再陪上一副厚厚的嫁妆……
“只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齐家太太袁氏在求见大夫人的那一日,忽地转了主意,要求娶夫人身边的碧荷。夫人不知内情,一口应下了……姐姐心疼我,在府里就和碧荷吵起来,碧荷闹着要跳湖以证清白,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到后来,便是四姑娘也不好再转圜了。”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且齐和书为人太过犹疑,在我看来已并非良配。那簪子,原是定亲前齐和书送我的及笄礼,有定亲的意思在,我该退还回去。只是府里闹得太难看,若我再见他,不免再生风波。所以,我将簪子留了下来,只托了熟识的人将等值的银两退回去,再没有与他相见过。”
她挠挠他的掌心,认真地道:“留着那簪子,与其说是缅怀,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留个教训。”
周绍望过去,观她眸光清澈,神情坦荡荡,面上的神情就柔和了下来。
心里却在想: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见到她时,她已然是一副谨慎小心的早熟模样,倒想不出她一团孩子气时是何等光景。
“原是如此。”他了然地颔首,评价道:“齐家人出尔反尔,可见家风不正。齐和书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子弟,却万事做不得主,也委实窝囊了些。”
青娆倒少见他这般挑剔地评价人,顺从地跟着应了几句,眼见着是把人哄好了,闲话了一阵,就吩咐人摆饭了。
可用完了饭,对方却忽地来了兴致,在她耳边低声道:“他这般负你,你就不恨他?若是恨他,本王就替你杀了他。”
他的表情甚至比平日里待她更温和,青娆却悚然一惊,不晓得他竟是这般的小心眼,她握着茶盏的手顿了片刻,才无所谓地笑笑:“妾与他有嫌隙,却不至于牵扯生死。但他不过区区秀才,若是王爷厌恶他,自然可以要了他的命。”
周绍哪里肯承认,是自己容不得一个小小秀才。
就听她递了台阶过来:“不过他到底和陈翰林有师徒名分,陈翰林脾气古怪些,只怕惹了麻烦,让王爷为难。”
周绍眉峰蹙了蹙。
一个陈翰林不足以让他投鼠忌器,但齐和书毕竟有秀才功名在,不明不白地出手杀了他,不免会沦为把柄落在政敌手上。
他又何尝不知,面前人并不愿见齐和书丢了性命。
也罢,左右对方已经输得彻底,若是执意杀了他,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他并未意识到,对着青娆,在有些事上,自己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
听闻白露挨了板子要被撵出府,在正院里坐着冷板凳的黛眉忍不住寻了过去。
等瞧见白露躺在炕上,伤势并不重,脸上也没什么哀戚之色,她就很快明白过来,不由又惊又怒地低声问:“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你怎么能不同我知会一声就听她的话?”
她将白露送过来,就是知晓她对主子忠心,不会轻易被昭阳馆收买。可没想到,短短时日,她就肯以自己为棋子,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白露面容稚嫩,但神情很坚毅,她弯了弯唇角:“黛眉姐姐,你放心罢,她对那位的恨,不比你我少。”
姑娘的死,黛眉不肯给她透露太多内情,但她有眼睛,自己会看,早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有名分有府上撑腰,还能假借着姑娘的情分博得宠爱,若不能让庄主子拔得头筹,姑娘和鹤哥儿……才是彻底没指望了。”
听得那句庄主子,黛眉狠狠皱眉,想呵斥她,看着她屋里连盏汤水都没有,到底没开口。
白露原是这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奉承她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声名狼藉地被赶出去,竟也落魄至此了。
“你倒肯信她,若她只是排除异己,想将你赶出去,你待如何?”黛眉撩了帘子,悄悄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时,就提了一壶热茶水,给她斟了一杯,只是语气仍有些阴阳怪气。
“庄主子不是那样的人。”白露感激地笑笑,想了想,道:“姑娘待我有恩,而庄主子,是个把下人当人的好人。”
闻言,黛眉沉默了。
她有些羡慕白露,她虽然执拗,但仍然愿意相信别人,可她在姑娘身边,亲眼看着她被自己的至亲骨肉害死,很难再去信这府里的女人。
只盼着,她这般傻傻的期望,不会被辜负罢。
……
正院。
陈阅微听说白露因伺候主子不力,被王爷亲自下令打了板子,要撵出府去,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齐和书的痴情和愚蠢,她早就心中有数。再见到庄青娆,他绝不会只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定然会忍不住诉衷肠。
她怎么也没想到,王爷亲眼看见二人在藏书楼中你侬我侬,竟还能容忍庄青娆在身边!
她实在是小看了庄青娆的狐媚。
指甲被她掐得发白,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瑞香叫了进来,吩咐道:“将你和白露之间来往的痕迹扫干净,免得被牵连进去。”
她指的,自然是没有让周绍看见的那些事。
白露是原先正院的丫鬟,收买她并不难,远远不如黛眉那块硬骨头,仗着从前在陈阅微身边做管事娘子的体面,处处讨她的嫌。
陈阅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王爷有多宠爱庄氏。
她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没道理斗不过一个丫鬟出身的婢妾,更何况,红颜弹指老,没有子嗣,这份宠爱绝不会长盛不衰。
她捏着瑞香的手,低声确认道:“那东西,当真能让庄氏不会有孕吗?”
瑞香已经对答如流,不厌其烦地回道:“王妃放心,时日一长,即便取下,也断然不会再有生育的可能了。”
陈阅微神色一松。
那就好。
算算时日,即便被发现,庄氏今后恐怕也会子嗣艰难了。
夜幕低垂。
青娆泡在药浴中,忽地开口道:“从明日起,这药浴就断了罢。”
屏风后的盛女医神情微微一顿,垂首道:“那夫人务必要小心斟酌,以免伤身。”
青娆笑了笑,眸光熠熠。
她专宠许久,却一直没有喜信,听闻近日连老王妃都专程写信过来,要王爷雨露均沾,绵延子嗣。
也是时候给大家一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