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贵女圈子的雅集,有好奇有向往但并不自卑,因为她不再是某个权贵圈养的玩物,也不再是贱籍,她有名有姓叫程芙,一名精于女科的太医(太医署从上到下的官员皆可称太医,御医除外),还有一位医术更精湛——于大昭贡献良多,受当今皇帝褒奖封赏的正九品孺人娘亲。
她昂首挺胸。
“阿芙。”楼姝音见到程芙家的骡车停了过来,立即迎上。
程芙下车与她相互福礼,“阿音。”
楼姝音执她手,语气欢快道:“可算把你盼到,今日来了许多人,有些我也不熟悉,咱俩一起不必拘谨,只管把卓府把最好喝的饮子喝个够,最好吃的点心吃个饱,再踏春赏花放纸鸢。”
哪里还有先前心灰意冷的半点影子,眼前活泼开朗的阿音才是真正的卓府三奶奶。
程芙莞尔,“观你面色红润有光,可是大好了?”
“全好啦,今后你是寡妇我是下堂妇,咱俩一起玩,倒是十分相配。”楼姝音哈哈笑。
“下堂?”
“嗯。楼卓两家已经商量和离,父亲为我争取女儿和赡养的田产,一时还未商量出结果,我呢就住在庄子上养身养心图一清净。”楼姝音的眉眼平淡,再无哀愁,转而嘟囔道,“明明是我不要卓三爷,她们背后却议论我是下堂妇。”
“你确实不是下堂妇,下堂的人是卓三爷。”
“那他岂不就是下堂夫!”楼姝音掩住樱桃口忍俊不禁。
程芙抿笑。
但见一名怀抱女娃娃的乳母含笑走过来,楼姝音忙抬手招一招,满目柔光,接过乳母递来的女娃娃,对程芙道:“这是我女儿小恬,漂亮吗?”
她才十九岁,已经是两岁孩子的娘亲。
程芙突然心酸,可是想起楼姝音今后的生活,又真心为她高兴,此刻望着粉雕玉琢的小恬,由衷赞道:“非常漂亮,眼睛、鼻子、嘴巴与你十分肖似,长大了定也是个大美人。”
小恬冲着程芙一笑,天真烂漫。
楼姝音满面春风,“将来若能有她程姨母八分容貌我便知足。”
说着,就把小恬送给程芙抱,沾点真正的大美人气息,或许真能长得更美。
程芙还未抱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激动得鼻腔发酸,不过做为女科的郎中,基础还是有的,她知晓如何托抱能令小娃娃舒适不反感。
小恬果然眼睛弯弯,露出又白又小的乳牙咧嘴笑,并不怕生。
乳母笑道:“我们恬姐儿十分喜欢程太医。”
楼姝音教小恬叫姨母,她果然奶声奶气学了,虽稚嫩却清晰。
程芙怀抱幼儿,新奇不已。
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逗乐,十分温馨。
其他仆婢也跟着说笑,有摇拨浪鼓的,有摘桃花的。
玩闹片刻,乳母抱着小恬下去哺乳,楼姝音拉着程芙去吃好吃的。
程芙替她现在的状态高兴,对她说的好喝的好吃的极感兴趣,二人说说笑笑往桃花林走去。
程芙指着六角亭子附近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问:“这是谁家的小厮?好像一直盯着你。”
楼姝音的脸色顿时一沉,嗤笑道:“他是卓三爷的人。叫阿芙笑话了,卓三爷从小脑子不太灵光,耳朵也不好使,素来听不见不喜欢听的话,也听不懂不想懂的事,舍不下女儿和家产,一直想与我谈判。”
“……”
呃,光听前半句,程芙差点误以为卓三爷真有顽疾。
楼姝音:“阿芙且等我一盏茶功夫,只少不多,我把他赶走了,免得影响咱们心情。”
程芙:“多带几个婢女跟着罢。”
楼姝音摇摇头,只带了贴身婢女禾微过去。
亭子里果然站着脑子不灵光,耳力也不甚好的卓三爷。
他长得又瘦又高,十分俊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忙迎了出来,“音娘,我去了庄子上,她们讲你大清早便离开,可你说不来桃花坞游玩,所以我又去了别的地方,没想到找了一圈你人就在桃花坞。”
楼姝音感觉很神奇,当距离一点一点地缩近,从前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竟全都没了,仅余一丝淡淡的惆怅。
想到父亲的告诫,既然铁了心和离,那就像个大人一样冷静下来,该拿的东西一分也不少拿,拿到手前一切有商有量和和气气。
多个陌路人总比多个仇人强。
所以她对卓三爷客客气气福了福身,道:“今日要招待一位特别重要的闺中密友,恕不能陪您详谈私事,待下个休沐,我阿爹自会邀请你们家过府一叙,到时我也在,咱们见了面坐下好好商量。”
卓三爷的脸上有着浓郁的疲倦,眼下乌青,闻听此言,目光微微闪躲,拢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温和道:“你要的田产,我分给你便是,只是咱们何至于到和离这个地步?你不为自己不为我,好歹也为小恬想一想。”
楼姝音:“你娘亲又不喜欢孙女,小恬没那么重要,我带回去和我爹娘一起养,反倒过得更轻松。”她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伤了身子,经后不宜有孕,且生孩子太遭罪,我断不可能再生了。你痛痛快快和离,只有好处没坏处。”
卓三爷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行,我不能让小恬没有父亲。”
“没事,将来她长大了若执意要父亲,我再给她找一个。”
“……”
“那我先走了,五日后再叙。”
“音娘,我,我……”他眼前发黑,伸出的手很想抓住什么。小厮忙上前搀扶他。
“快回去吧。”楼姝音柔声相劝,真心诚意的,“莲荷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她长得有福气,身子骨壮,你马上又可以当爹了。女人生育多艰难,对她好些,莫叫她落下余病。”
卓三爷踉踉跄跄追下台阶,凝望着她的背影,终究是未能抓到她。
此生姻缘已尽。
……
楼姝音迈着小碎步,走到程芙跟前莞尔一笑,拉着手离开了此间。
两人来到了一处小轩,轩内香几、长条桌、月牙桌、琴桌俱全,几上的花瓶插着鲜艳欲滴的花枝。
月牙桌的鎏金小熏炉燃着四时香,味道悠长,好似把光阴都变慢了,有种一缕香烟缭绕,万般尘埃等闲的禅意。
程芙很是喜欢,想着将来自己有钱了,也要买个带花园的宅子,品茗焚香。
楼姝音拍拍手,一名眉目清丽的乐工带着自己的婢女走进来,给坐上的两位奶奶问安。
“这是乐坊司十分有名气的上官丽娘,弹得一手好琴。”她欣然介绍给程芙,“我提前了十日才约上,咱们也学男人风雅风雅。”
贵族女子自然不能出入秦楼楚馆,想听听小曲只能把梨园班子或者名娘子约到家中,那价格定然不菲。
程芙能感受到楼姝音的诚挚,这就是个喜欢你就要与你分享许多好东西的简单姑娘。
“阿音有心了,回去我定给你调配一份独门绝活桃花玉女粉。”
“果真,我要两份。”楼姝音摸着大不如从前细嫩的肌肤。
“好,两份,用完了再给你调。”
楼姝音捧着脸抿笑。
上官丽娘的琴音悠然飘来,桃花坞春光正好。
仆婢服侍二人净手,摆碟布箸,不一会儿就布置满满一桌点心果脯。
楼姝音捏了块糕点,咬一大口,嗯,香。
程芙也咬了一口离得最近的八珍糕,香软弹牙,甜而不腻,做得比福仙楼的更好吃。
“阿芙,你亡夫生前待你好不好?”
程芙呆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整暇回:“还行。”两个字的回答未免冷淡扫兴,遂又补了句,“其实没怎么相处过,新婚半年他就走了。”
才相处半年,又不是青梅竹马,那确实谈不上多深的感情,除非二人一见钟情,情浓不已。楼姝音点点头,“这样也好,感情不浓不淡时分离,总好过痛彻心扉。”
程芙笑了笑,浅浅“嗯”一声。
“可有想过再醮?”
“暂时不急,随缘吧。”
“也是,有缘再好不过,无缘我们也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楼姝音端量程芙的小脸,怅然道,“我若有你这般美貌,也不至于遇人不淑了。”
女人总是误以为被爱的程度取决于美貌。
“有时长得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程芙自嘲一笑,“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没遇到过真正的好男人。”
徐峻茂挺好的,但她没说,因为楼姝音会追问他是谁。
楼姝音难以置信瞪大眼,“怎可能!”
“馋我美色的很多,不过没人想娶我,至少一开始都是抱着玩弄的心态。”
“是不是嫌弃你嫁过人?”楼姝音眨了眨眼,“在外人眼里,我生过孩子,身子也脏了。”
“那是别人的看法,我就从不觉得自己脏。不勤换衣不爱沐浴的人才脏,眠花宿柳、左拥右抱的轻浮浪荡子才脏。”
程芙觉得自己香香的,特别干净。
“说得好,咱俩干净着呢!”楼姝音用力点头,“以后你就是我的闺中密友,谁要是为难你,我便教训他们!”
她阿爹是正二品工部尚书,去年已入阁。
程芙用公筷为她布了一道金丝奶酥,笑道:“打打杀杀劳心劳神,我们要很好地活着,让自己开心,便胜过世间千万魑魅魍魉。”
虽然在时人眼中她们已是妇人,可也才十几岁,都有着孩子心性。她们在桃花坞玩了一整日。
日西时分,楼姝音才依依不舍与程芙作别,看着她登上骡车。
回家的路上,经过西门桥市,程芙下车买了一袋姨母爱吃的廖记包子,见小桃和进宝眼巴巴盯着街角的糖葫芦,不由在心里笑,递给他们一把铜钱,“买去吧。”
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还是半大孩子,突然有赏早在心里高兴得直蹦,一齐谢程芙,而后进宝捧着铜钱,一蹦一跳买糖葫芦去。
“阿芙。”
一道熟悉的声音。
程芙循着声音望去,道:“凌大人。”
“好巧,我正好有件事与你说。”
随着脚步不断移近,凌云的身形渐渐笼罩了她,她仰起脸看他,“大人要与我说何事?”
凌云:“我把付大娘接过来养老。她年纪大,行程不宜太赶,下个月应该就能进京。”
果真?
程芙的嘴角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小脸仿佛发着光,“您真是个慷慨的人,知恩图报。”
付大娘有恩于他,他便给孤苦无依的付大娘诸多照顾,如今直接接回家养老,属实算是一件大功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