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派绮若打听一圈,方得知阿诺与那小吏目会面的地方有时是养心殿的书房,有时是御花园,两个人从未在隐秘小室相处过,见了面不是品茶便是赏鱼, 亲昵有余倒也没犯戒,相处时再稀松平常不过,偶尔一起用膳,也是素食无酒,更别提丝竹舞乐了,叫人挑不出一点错。
其实皇帝茹素三个月即可,长久下去容易伤身,普通人也就罢,龙体却关乎天下,太皇太后深知此事,因而叮嘱御膳房一定要在六月底恢复皇上的正常饮食,现在的饮食里必须加鸡蛋。
至于皇上青睐什么样的女人,太皇太后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了事。
毕竟程吏目的存在至少证明阿诺好女子,总比后宫一个女人都没有来得让人安心。况且程吏目还是个正常的女人,小有政绩。
不怪太皇太后多想,一个二十好几无妃无妾,甚至通房都没有的皇室男子,明显不正常。
这样的恐惧太皇太后只敢埋在心里,也遣人试探过,结果毫无进展,就在她心生绝望之际,阿诺突然表现出对女人有兴趣,她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心情,只庆幸都来不及。
喜欢女人就好,皇宫最不缺的便是女人,来日方长。
然而令太皇太后万万没想到的是阿诺要立程芙为皇后。
炎夏午后,祖孙二人坐在凉爽的次间里谈话。
太皇太后蹙眉道:“哀家倒也不是非要讲究皇后的门第……”
“程吏目门第很好呀。”崔令瞻微微笑,“她靠自己考进太医署,还为生母请封,莫说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儿家,便是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孙儿欣赏这样的人,觉得她可以胜任世间万事,什么都难不倒她。”
“皇祖母,她也不是寡妇,她的夫君一直都是孙儿。”
“孙儿爱慕她,从第一眼便惊为天人,我们在燕阳生活过一段时间,可那时孙儿傲慢无礼,娶她之心又过于急切,不惜要为她改换身份,如此不尊重她的生母,伤透她的心,我们才分离了很长一段时间。”
太皇太后张口结舌,眼睛越瞪越大,信息量略大,一股脑闯进了耳朵。
崔令瞻:“美貌只是芙娘最小的一个优点,孙儿爱慕的也不止是她的美貌,更欣赏她的韧性与天赋,还欣赏她有一颗慈悲之心,她比任何人都能共情底层女子的疾苦。”
他承认若无那样的美貌,第一眼可能就忽略了她,可通过她的美貌,他爱上了一个人完整的灵魂。
没有比爱上完整的灵魂更牢固的感情了,此后再不会转移。
“皇上早已是大人,有自己的决断,哀家不会干涉。”其实也干涉不了,阿诺又不是幼帝,而是成熟的帝王,兵权财力皆有,倒真不用看谁的脸色治国。他如此真诚地向太皇太后坦白,完全出于亲情,他希望得到亲人的祝福。
太皇太后通透了大半辈子,又岂会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上与皇帝较真呢?她释然一笑,点点头道:“好,哀家相信你的眼光,也望你们未来恩爱两不疑,福寿绵延。”
……
天气炎热,柳宅清凉舒爽,房间里铺着地砖,青花瓷大缸盛着满满的冰块,干净的明瓦窗子将酷热暑气隔绝在外。
每日天不亮便有宫人前来送新挖的冰块,还有分隔好的小块,用来做冰碗,此外御用的北疆西瓜、蜜瓜、葡萄不断。
柳余琴感叹有钱人的日子实乃穷人无法想象,冰块还能论缸论缸地用。
事情的进展也远超她的想象,阿芙从宫里回来时,心情不再低落,脸颊有红润的光泽。
表面是应了好女怕缠郎的古话,实则缠郎本就符合好女的心意,至少某一方面甚合心意的,不合心意的死缠烂打便是困扰。
女方存有好感,男方坚韧勇敢,方能成就佳话。
今年中秋恰在先帝驾崩不久,加上皇帝与各位宗亲尚未出孝期,京师之内谁也不敢大操大办,官府更是在月初勒令取消灯会必备的鼓乐。
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少了些烟花笙歌也无妨,人们还是很开心能出来玩一玩,赏灯赏月。
这一日,崔令瞻于宫中陪侍太皇太后,晚上更要参加宗亲家宴,而程芙也要陪自己姨母,见不了面,崔令瞻便早早命人做了一盏琉璃鲤鱼灯并一大筐新鲜肥蟹送去双槐胡同。
柳宅地方有限,若是送多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不仅安置空间不足也不安全,那就干脆送珍馐美味,从未断过。
崔令瞻对程芙一向大方,何况还是快要哄到手的媳妇,大方起来更是没话说,竟直接送她银票,方便携带容易储藏……
程芙头疼,倒不是矫情,一来没到时机,二来她和姨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平白拿这些银票也没处花,反倒惹眼。
她请来使给皇帝递个话:“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受,他若非要给不可,将来放进聘礼便是。”
哪有人上来便送人一摞大额银票,俗不俗……
宫人躬身笑呵呵领命,对程吏目自称“我”与皇上对话见怪不怪,因为皇上对程吏目也不用“朕”啊。
再稀奇的事儿见多了也就不稀奇,这俩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来使回宫后,程芙换了内室常穿的衣裙,里面一件抹胸,外罩蜜合色宽袖中长衫,青丝全部堆在左侧,露出了右侧雪白的颈项和锁骨,柳余琴望见了,惊讶不已,问道:“你的玉佛呢?”
那可是阿芙生母的遗物。
程芙僵顿,脸颊带着颈部一道通红,支支吾吾道:“被皇上拿去了……”
柳余琴:“……”
她清了清嗓子不再多问。
程芙的视线盯着妆台的玉镯看了片刻,崔令瞻终日念叨送了她一只母后最爱的玉镯,便“强行”拿走她最宝贵的玉佛,声称互换定情信物,以后她最重要的人戴着她最珍视的玉佛,都是她的……
说到底,这个人还是缺乏一点安全感,仿佛多占据几个“最”,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了。
她在心里有些阴暗地想,活该。
假若余生真如他立下的誓言,她当然会与他好好过日子,一生一世待他好,可她就是不愿告诉他一些事情,比方说一见钟情的秘密,比方说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的柔情,到喜欢完整的崔令瞻。
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一些深刻的颤动心扉的爱意。
她要他在完美的结局里留存一份谨慎,谨慎地拥有她。
这才是对崔令瞻最好的惩罚。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个“坏女人”,谁让他先招惹她的呢?
秋分来到,天气转凉。
京师有不少节气习俗,竖鸡蛋、粘雀嘴、拜月、放纸鸢。
糊纸鸢时程芙听到了一个久违之人的消息,马嫂子来到窗前,温声道:“大人,有人要见您……”
大家对程芙的称呼从“奶奶”改为大人,模糊了寡妇的身份,主要是柳余琴觉得不吉利,毕竟程芙并非真的寡妇。
程芙见马嫂子神色纠结,料想她认识那人且感到了些许麻烦。
“是谁?”
“凌大人。”
一个长达半年都没再见过面的人。
她与他隔着一条街,其实挺近的,恩怨开始时程芙郁愤难消,喊打喊杀,后来从他妹妹口中得知他也不好过,当年为了带她回京被崔令瞻的人连捅三刀,第三刀距离心脏仅有一寸,命悬一线。
崔令瞻是真的要他的命,他活下来完全就是奇迹,亦是先帝有心维护,并非崔令瞻善罢甘休。
所以那次她为了姨母上门求救,发现他面色惨白、身形消瘦,应该尚处于养伤期间吧,但他宁愿与她阴阳怪气讲话,也没有以此要求她偿还些什么。
连一句“就是因为你这个赔本买卖我差点丧命”都没说,其实他可以说的,那她肯定愧疚。
后来又受了一次重伤,他误以为她与崔令瞻已了断,妄图霸占她那回,那次是他活该,也受到了不亚于第一次的教训,当然崔令瞻也因此事被先帝关在养心殿罚跪,据说还挨了打,这些她完全不知情。
许多事情她都不知情。
所有的细节是在一次次闲谈中拼凑起来的,凌窈知道的比她多。
凌窈感激先帝对凌府上下的维护,正是有先帝的遗命,崔令瞻才不得不为原大理寺卿凌怀槿平反,才没有登基后报私仇,因为他知道崔氏的江山里有凌家的血。
然而平反又怎样,凌怀槿和妻子早已在流放途中尸骨无存。
凌窈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流泪也没有表现得很激动,只是非常平静地述说。
当一整个脉络拼凑完,那些汹涌的跌宕的情绪也都平息了,怨与恨皆化为了齑粉。
过得好的人往往都宽容,凡事看得开,其实她早就不恨凌云,也没想过还能再交集。
凌云也没想到阿芙竟真的站到了他面前。
她被养得很好,肌肤泛着光泽,美丽的眼睛如两汪明月。
他们在一家熟悉的小面馆坐下,是她第一次请他吃饭的地方。
程芙打量着凌云,比从前瘦了一些,气色还不错,不再那么惨白,俊美如初,如果他不压低眉眼讲话,看起来就是个亲切又极好说话之人。
她问:“身体好了吗?”
“好了。”凌云凝眸看她,“多谢你照顾阿窈,还教她医术。”
“凌大人护送我回京,改写了我的人生,与之相比我做这些都是应当的。”
“即便她不是阿窈,你也会帮的,你总是同情弱小。”
程芙点点头,“我吃过苦。”
他垂下眼帘,沉默片刻,低低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带你走,而不是等你进了王府。”
她一时想不起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本身就是模糊的,又隔了两年,便斟酌道:“那很难,我当时就像个乞丐,呃,其实就是乞丐,你呵斥我离毅王远一些。”
她饿了一天,穿着脏兮兮的粗布短褐,妄图送崔令瞻一枝杏花。
凌云摇头说:“不,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
而他,比她更早。
他站在福仙楼的二楼窗前,与对面的毅王一同眺望澹州春日的喧嚣,看见她一尘不染独坐街角,过往的男人不时投来惊艳的目光。
那么美,有谁能忍住不仔细看她呢?
她被一群男人围着嬉笑,渐渐把脑袋埋进臂弯。
他应该找个托词留下,然后把她带走,带她去京师,或者别的更远的地方,至少不该让她落入捕快手中,被人告上公堂。
从她走进王府那一刻,就注定是他一生都得不到的女人了。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被崔令瞻“玷污”,他好恨,想吐又吐不出,无处发泄。
而她为了自由竟不惜与崔令瞻逢场作戏,委身承欢,他对她有一种病态的莫名的愤恨,通过漠视与讥讽来表达。
凌云眨了眨眼,从冗长的疼痛中苏醒,淡淡道:“阿芙,我要离开京师,付大娘也跟我们一起走。”
这个程芙早已知晓,凌窈和付氏前几日曾过来告别。
她想了想道:“你知道的,皇上其实并不敢……”
“是我要走。”他道,“因为我恨你。”
“……”
“我不想看见你们大婚,不想再遇见你。”
“我们不会再见面。”
“那是你,而我,崔令瞻一定会逼迫我参加封后大典,再给我指一门婚事,叫我在痛苦的余生里目睹你们过得有多好。”
“强行指婚确实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