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私下使坏……她想起不久前的他,伏在她耳畔甜言蜜语,发誓绝不叫她吃苦,只舍得她吃……
甩掉污-言-秽-语,程芙姑且当他还算个人。
天黑前,柳余琴满载而归,但见阿芙穿戴整齐,早早开了门迎接她。
“快进屋,莫要吹了风。”她说。
“哪里就那般娇弱,我可是医女,有数着呢。”程芙领着小桃帮忙搬卸。
姨母年轻时受过伤,留下了病根,腰不能吃力,最忌搬重物和长时间劳作,这也是柳余琴拼命攒银子的缘故,这副身子五十岁之后基本就废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不趁着还能动时攒些嚼用,到老只能喝西北风。
“姨母别动。”程芙抢走柳余琴怀里的两匹绸缎,“都跟您说了多少遍,有我呢,我给您养老,保证您衣食无忧,可不许再这般拼了,没轻没重的。”
柳余琴心里暖,嘴上揶揄道:“好好好,我不搬便是。再唠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家多了个小老太太。”
“姨母——”
程芙娇嗔了一句,与小桃合力搬下最后一筐橘子。
这天晚上,程芙没有告诉姨母崔令瞻登堂入室之事,倒也不是故意粉饰太平,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现在的她看问题偏重结果,思考问题偏重逻辑。
诉之姨母,除了连累她同自己担惊受怕,束手无策,铤而走险之外,改变不了当前的局面,因为姨母也是蝼蚁,她们撼动不了参天大树。
那不如让姨母轻轻松松过日子,自己去筹谋,兴许还能有转机。
夜深时分,程芙把玩着凉凉的茶刀,感受着竹片的锋利,原本她也有一把上等的匕首。
削铁如泥,刀身轻薄,握在手里有些重量,沉甸甸的,非常实在。
可惜当时碍于世俗礼节,以及一些莫须有的自持,她婉拒了凌云的馈赠,抵达京师的途中便将防身用了半路的匕首还给了他。
程芙越想越念,越念越悔,辗转反侧。
而今再去朝他索要的话,该如何开口?如何寻到机会开口?
便是寻到机会开了口,凌云就一定会给吗?
程芙无言以对。
关于凌云殷勤的小心思,她一边受用一边假作不知,等利用完了立刻划清界限,泾渭分明,唯恐引火烧身。
以凌云的城府又如何察觉不出?
怕是早就暗中鄙夷,不大可能帮她了,即使帮,也要索取点什么的。
至于索取何物,程芙心知肚明。
在一个坑里挣扎已经很痛苦了,没必要再跳去另一个,沾上凌云可不一定比沾上崔令瞻更好受。
他们都是男人。
下-流的男人!
想通此节,程芙拉上薄衾盖住脸,凶器什么的暂时放一放,毕竟她也不能明目张胆捅崔令瞻,总要细细谋划的,且先全力以赴准备后日的太医署考核。
据闻太医署的疮疡科配备特殊医刀,小是小了点,却是实打实的锋利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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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在强取豪夺这条赛道上,小崔的本质就是一条舔狗,有权有势的舔狗[白眼]
第47章
接下来的日子风恬浪静, 全然不似程芙担忧的惊心动魄,尔虞我诈。
在这凉风习习,木樨花与秋雨共落的八月, 崔令瞻再未出现过, 更没有暗中使绊子为难她。
她和姨母生活顺遂。
倒真是应了当日凌云所言, 毅王与自己的亲叔父斗法, 忙着呢,无暇寻她麻烦。
程芙窃喜之余, 不免留个心眼,将一串小铜铃悬在幔帐的褶子里, 外人进来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撩开, 便有突兀的叮铃声示警。
悬好铃铛,明间传来姨母吩咐小桃催她用早食的声音。
“就来了。”程芙提衣跨出寝卧,“姨母, 太医署的考核何时揭榜?”
十一考完,如今都十四了还没个动静,想来中秋节前是没结果的。
柳余琴:“我问了太医署的人,就这两日的事儿,一旦有了准信自会有专人前来传旨,教授宫廷礼仪,觐见皇后娘娘。”
冬芹和小桃摆完桌福身退下, 这是奶奶建议给太太新立的规矩, 不用她们站在旁边服侍。
所谓服侍其实也就是盛个饭添碗汤的,柳余琴本来也没叫她们站太久,而今有了阿芙的建议,干脆摆好桌各自散去,早些用完饭忙其他活计都便宜。
程芙走过来为姨母盛饭, 又给自己添上一碗粥,娘俩亲近,用餐时偶尔说说话,不拘繁文缛节。
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入姨母手边的小碟,“拢共五个人,被皇后扫一眼应是很好留个印象吧?”
柳余琴抬眼,对面的外甥女娴静柔和,亮亮的眼睛有点顽固,却是一种类似小孩子的顽固,惹人怜爱。
“旁的人说不准,你的话,皇后定然会印象深刻。”她说,“但你也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姨母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打击你的想法,更不是轻视你的韧性,只是基于世情,据实已告。”
程芙没想到自己的念头被姨母一眼看穿,垂了眼动动嘴唇,小声道:“我在燕阳颇涨了些见识,又经过惠民药庄一番栽培,早已不是呆木头。姨母,您实话跟我说,我的医术是不是很厉害?”
柳余琴垂眸抿了口清粥,“是。”
“那咱们进了太医署,定会有一番作为!”程芙激动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宅心仁厚,实乃历朝历代罕见的奇女子,桩桩件件都是为把被踩进土里的女子拔-出来,你我精于女科,难逢敌手……”
天真的话语终究是逗笑了姨母,柳余琴轻轻搁下碗筷,目光慈爱,柔声细语道:“傻孩子。”
“……?”
“你我医术确实出色,别的不敢夸,单说女科,咱俩定然为地方翘楚,前提是京师以外地方上的。”柳余琴说,“孩子,你可知你眼中的人世其实只是真实世间的冰山一角?”
“天下精英,习得文武艺,莫过卖与帝王家。隐世高手万中无一,有也多半是一个噱头,为了更好卖与帝王家,卖与心仪之主。所以太医署便是杏林精华,揽进天下医术高超的精英,他们在太医署可能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医员,拿去地方上便是一方神医。”
程芙:“……”
“如此你便明白了吧,咱俩这身受人追捧的医术,进太医署不难,或许进去还真比一些人优秀,可顶天了也就是中上的水平。”柳余琴笑了笑,“我们这样的人可能讨一些贵人的喜欢,比如我,还不等填补职缺就入了安国公夫人的眼,日子立刻就比平民富足。可你要说去和太医署的女御医相比,跟皇后贵妃御用的医女相比,委实不够看。”
从医术、才情乃至阅历,怎可能比过杏林世家栽培的佼佼者?
真当世家是吃素的?
阿芙甚至都没见过真正的精英,柳余琴倒是站在角落里得以观摩过,压根就不是一个层级的,她连女御医随手开的一个方子都看不懂,回去仔细研究,懂了大半也十分吃力。
走到皇后身边服侍,难度不亚于学子一朝高中步入翰林。
姨母的话使得程芙如遭雷击。
洋洋自得,距离太医署只差临门一脚的小女医,沉湎于燕阳周围仆婢的夸赞,荀御医的夸赞,一时竟忽略了那些夸赞的背后是否有善意的客套。
金针止血固然优秀,所以吸引了荀御医的目光,可她除了金针止血,死记硬背阿娘留下的脉案处方,何曾有一些自己的东西?
她能在医道上小有成绩,完全是站在阿娘的肩上。
如若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
荀御医的另眼相待不过是拿她当小姑娘看待,正常男人都不会对个姑娘家太苛刻,且她确实精于女科,言辞之间自然溢满赞美鼓励了,反正他又不是她什么人,犯不着说难听的话得罪她呀。
今日姨母一席话,恰似当头棒喝,狠狠敲醒了自得尚不自知的程芙。
年轻的她发现自己最擅长的不是别人眼里最强的,不过中等尔尔。
而她那个埋藏心底,怯怯羞于启齿的,妄想近身侍奉皇后的痴念……无异痴人说梦。
按姨母的意思,将来能有机会服侍才人美人什么的已是不错,妃嫔往上的可能性则极低,除非有人大力举荐。
程芙:“那也很好了。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说罢,喝了一大口粥。
柳余琴弯弯唇角。
姨母的话自然是实话,程芙一直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却也有自己的固执。
她低头想了想,道:“当初我在燕阳为奴为婢,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谁能料想我会逃出王府,逃出燕阳,我觉得其中难度也不比考进士入翰林低的!”
但凡错一步,此刻的她,身边应是没有姨母,没有热粥的。
柳余琴搅动粥碗的瓷勺缓缓停下了。
“姨母,这么难的事儿都被我办到了。”程芙歪着脑袋说,“可见世上没有不让人办成的难事。”
端看有没有机缘,够不够努力。
“……”柳余琴眼眶微微发热,道,“阿芙说得对。”
程芙自己剥了颗鸡蛋,咬了一大口,眯眸一笑。
中秋佳节,举国欢庆,大昭的京城当晚取缔宵禁,万民同乐,共沐天恩。
宫城内,浮光殿华灯闪闪,犹若穿珠缀玉,众星拱月,一阵阵火焰烟花连空绽放,欢悦喜气的笙歌高扬,舞姬翩然出场,姿容妍丽,周身剪绮裁罗,摇摆若水红绡,香风扑面,唱舞一曲海晏河清。
老皇帝精神矍铄,左手边是端庄严肃的皇后,右边则是妩媚多情的邱贵妃,另有几位颇得脸面的妃嫔列坐下首,而后是亲王郡王公主郡主们,除了仍在蕃地的竼王,景暄帝的嫡子嫡孙都到齐了。
他甚为得意,这些健康的聪明的子孙全都源自于他的血脉,因而他很喜欢和女人生孩子,年轻美丽的女人不仅让他焕发奇特的生命力,还能孕育世间最优秀的骨血。
目光忍不住落在下首的柔嫔身上,今年才十八岁,已经怀了他第二个孩子了。
太子起身,率领众兄弟姐妹以及子侄朝皇上皇后敬酒,恭祝父皇母后(皇祖父皇祖母)万岁千岁,大昭永享盛世。
皇帝呵呵笑着,大手一挥,“今日家宴,难得阿诺不远千里和亲人团聚,你们且开怀畅饮,不必拘礼。”
众人再叩首,以谢皇恩,依序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享用美酒佳肴,鉴赏舞乐。
宴毕,众人又簇拥着帝后前去御花园赏月,园中的石灯塔熊熊燃烧,四处可见一排排琉璃灯盏,木樨飘香,花木葱茏。
崔令瞻与太子一左一右,亲自搀扶景暄帝拾阶而上。
倘若不知他们身份,外人定会误以为这是一对亲兄弟搀扶着年迈的祖父。
叔侄俩看起来长相酷似,年纪也酷似,实非太子擅长保养之术,而是他本来就年轻,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年长崔令瞻五岁。
年轻的太子自小就被八方高人掐算过,乃功德无量之人转世,有大福气,旺亲缘,至善至孝,近几年发生的事无不印证了当年的批语,光是在明堂水米不进,为病危的皇帝祈福之举,感动上苍降祥瑞,已让皇帝深受震动。
这样的太子,只要不犯大错,一辈子稳了。比之远在北疆镇守的兄长不知幸运多少倍。可他偏偏与崔令瞻不对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几番欲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