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秀娘欣赏着他眼里暴露出来的浓烈的情绪,特别是被她看穿的不堪,就好像一个完美的物件出现了一丝裂痕,就要显现出里面的芯子来。
梅清臣又岂不明白她的表情,转身进去了。
等了一刻钟,他重新走到门口,却见敞开的门口无人,他立马叫来白义,没等他问,白义便道:“夫人回房间休息去了。”
没走,但不愿跟他一个房间。
梅清臣抿直嘴唇。
这一晚梅清臣睡的并不好,他为她追来感到高兴,又担心她真的离开,一直处在患得患失中。
梅清臣后半夜才堪堪睡着,醒来时天已大亮。
梅清臣慢吞吞拾掇好,等了半天,也不见兰秀娘来敲他的门,不由得心里生疑,起身往她的房间走去,打开,人去房空。
她走了!
梅清臣神情萧索,两肩落了下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梅清臣抬了抬眼皮:“收拾东西,继续上路。”
白义应下。
梅清臣一直沉默着出了客栈,马车已经在门口等他。
他淡漠的眼忽的察觉到了什么,看了过去。
只见前面一辆马车的车窗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见他看过去,还冲他挥了挥手。
大概是雪太刺目,梅清臣的眼中升起些许光芒,唇角也悄然上翘了一点弧度,整个人看着像是有了温度。
对他也不是完全无情。
马车启动,她的马车在后面徐徐跟着,有时见她离得远了,梅清臣会说:“慢些,头晕。”
白义:“……”他都不想说,他一直在外出任务,从敬言那里听说大人极爱夫人,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这竟然是真的,在他看来,大人已经没有了爱与欲。
梅清臣一直在车上看书,偶尔会打开车帘往后瞧瞧,从京城出发,一路上雪已消融,越发暖和起来。
暖炉与书香,没有繁琐的政务,也没有时刻顶在头上的压力,妻子也算在身侧,这样的时光,梅清臣觉得十分难得,好似梦中,那七年,他多少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他放下书,不由得再次打帘看出去,哪里还看到后面的马车。
“停车!”
梅清臣眉头皱起,白义骑马过来。
“去看看夫人走到哪里了。”
兰秀娘没想到会有人拦车。
她下了马车,荷香向她说道:“是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腰部有个烂疮,过路时晕倒了,正好拦住了我们的马车。”
原来如此。
兰秀娘过去瞧了瞧,少年确实不大,灰头土脸的,腰部有一个掌心大小的疮,血肉已经发黑坏死,再不医治,怕永远直不起腰来了。
“拿些金创药给他敷上,再给他五两银子,剩下的就生死由命吧。”
荷香去办了。
以前,兰秀娘是不喜欢操这种闲心的人,但是她爹是医者,她自小就在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教化下长大的,见过爹救起的人感恩戴德的,也见过恩将仇报的,但爹宠辱不惊,笑说他只是做一个医者该做的。
爹是一个温柔慈爱到骨子的男人。
她一度以为梅清臣也是这种人,但没想到扒下皮来,他芯子那般黑。
正想着,她都没注意地上的少年已悠悠睁开了眼,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谢谢你……救我。”
兰秀娘回神,问道:“怎么弄得?”
“我能跟着你吗?”少年不答反问。
“不能。”
回答他的并不是兰秀娘,她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过来的梅清臣,轻笑,鼻子真灵。
梅清臣冷淡的看着地上的少年,少年闻声也看向了他,眼中似乎在询问。
梅清臣讥讽:“我是她相公。”
少年再次望向兰秀娘,过分镇定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
兰秀娘并未注意,她只注意到了梅清臣那句“她相公”,前几日还闹着不是她相公的男人,今日又说是了,真是善变。
少年眼中的希望渐渐熄灭了。
荷香给他上了药后,少年被扶到了路边,身边放了五两银子。
“我叫赵孟鲁,若能再见,会报答夫人的。”
兰秀娘正要上马车,没大听清,要转身去看时,只看到了梅清臣的身影,他将不远处的少年挡的严严实实。
此刻,梅清臣脸色不佳道:“跟我同乘。”
兰秀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不为所动。
梅清臣脸部表情微微变换,终于,他无奈的伸出手去,牵住她的:“败给你了,都是我的错,跟我上车吧。”
兰秀娘挑了挑眉,依然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梅清臣眉心微微聚拢起一点山丘。
“你要怎样。”
“跪下来求我。”兰秀娘终于开了金口。
以前,她学作村里的悍妇,想让梅清臣对她俯首称臣,但梅清臣宁死不屈,跪不了一点。
她没想真让他跪,不过喜欢看他愤怒的样子,有趣。
梅清臣果然眉宇添上一抹怒意,想说不行,又咽了回去:“君子膝下有黄金,你……”
他话都没说完,兰秀娘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梅清臣急急拉回她,“那总得找个地方,只有我们二人……才行。”
兰秀娘心中惊讶,他竟然妥协了,以前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拒绝的那般彻底,现在做了大官了,竟然可了?
是的,他是比以前放得开的多。
开窍了?
那是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不可为之事。
梅清臣并不知晓兰秀娘的心思,但她发亮的眼睛令他有一丝莫名恐慌,稍瞬即逝。
两人终于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车里没有其他人。
梅清臣在兰秀娘的目视当中,缓缓跪在了她面前。
他的仪态是相当好的,双臂垂落,自然下跪,跪的笔直,面上带一丝羞赧,更多的是隐忍。
“以前,你不肯跪我,除了床上的时……”
“夫人!”梅清臣垂下眼帘,眼下染上淡红。
“做得说不得?别装了,梅清臣,承认吧,你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畜生!”
她说着,手里抖落出他写的那张和离书来,皱巴巴的纸页飘在他面前,梅清臣神情一骇,连忙将那纸收起。
“给我和离书,怎么落款却不敢落你的名,梅清臣,你难道是有贼心没贼胆?不,你当然有胆量,你更有算计,为何给我一张毫无效力的和离书呢,你是想看我对你愧疚,想看我对你好,追着你离开?”
兰秀娘两眼冒火的看着他,时隔今日,她才看清楚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明白了怎么个事。
现在,是时候,将新仇旧恨一起审了。
梅清臣的眼睫颤抖着。
“再往前数,我去送萧无砾这次,能顺利出来,是你专门放我出来的吧,你本就在计划我跟萧无砾见面时,你出现,还把提前写好的和离书给我,甚至连你的病都被你利用。麒鸣那儿呢,你想通过他告诉我你有重病,加重我的愧疚心,恐怕他告诉我你过去七年的事,也是你提前谋划好的吧,但凡我是个心气儿弱的,怕早就被你的圈套套住,平生都会在你面前委曲求全。”
“不是的,我没想让你委曲求全,我只想让你心里只有我,萧无砾受伤了,你可怜他,却不可怜我,这不公平。”
“放你娘的屁!就算是这样,你的伤是我造成的吗?你那七年受的牢狱之苦亦是我造成的吗?当初是我赶你走的吗?你是不是早做好了打算,倘若你这次真的病死了,你就永远活在我心里,让我一辈子对你愧疚!倘若你活下来,依然可以达到目的。梅清臣,你好贱!”
兰秀娘眼中涌出热泪,不断线似得,是啊,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那她得多羞愧、多难过,晞光又该如何看待她这个娘,他的下属如何看待她,其余人又该如何,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啊,梅清臣就这样陷她于不义!
梅清臣肉眼可见的慌了。
“梅清臣,你用你受过的苦来挟持我,那我的七年就不辛苦吗,你知道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乱世多难吗,你在监狱还有牢饭吃,我却只能啃啃树皮,可我想给我儿更好的,我可以一辈子辛苦,但我不要他也这样,我儿该读书,该知道我不知道的道理,我儿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起码不用像我这样糊里糊涂的活着。”
兰秀娘情绪积攒到了极点,她抡起手臂,毫不客气的朝他脸上招呼过去,力道极狠。
梅清臣被她打的一踉跄,几乎歪倒。
第52章 第 52 章 解怨释结
梅清臣眼周通红一片, 眼里也湿润着,雪玉般的脸颊上迅速浮起巴掌印记。
他想说话。
兰秀娘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了案上, “你不是想和离吗,你没有胆子签名,我有, 我已经签好了,替你也签好了,既然你我之间总这样因为过去算计来算计去,那也没必要待在一起, 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晞光必须要做你的嫡长子,你要许他来看我。”
梅清臣看着桌上那张纸,眼已赤红,他到底还是玩砸了。
他终于明白,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算计, 唯独感情不可以。
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梅清臣拿过那张纸,想都不想就塞在了炉子里, 向她膝行几步,面上是他几乎从未有过的卑微祈求:“秀娘,是我不好, 我不该算计你, 可我也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想让你多心疼我,而不是心疼什么别的人。不和离, 秀娘,我们不和离。”
兰秀娘面无表情的又掏出了第二张纸,“我写了好多份,不管你撕多少,我都有。”
梅清臣又将那纸撕碎投入火中,他呼吸急促,快速挨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腰,埋在她的颈窝,没多久,兰秀娘就感到那儿湿润了。
哭,就知道哭!
她心中微微不忍,别过头,让自己强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