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催促道:“胡娘子,您怎么不走啊?”
春杏愣住:“什么?”
盘查官兵一笑,将包裹交还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胡进士的妹妹,您是不是没听刚才念的名单?您也可以出城了。”
春杏楞在原地,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等商贩们都走光了,那个抱孩子的娘子扯了扯她:“娘子,走啦,想什么呢?马上就要关城门啦!”
春杏木木地往前拖行了几步,才发现没有牵马。
一回头,看见楚楚已经跟上来了,四目相对,楚楚哼哼唧唧地低头,拱了拱她的后背。她好像怕春杏没有小凳,爬不上去,乖巧的蹲下前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身后是高大巍峨的城墙,城墙内外吵嚷声不断,皇城司的官兵在劝退排在后面,想要出城的百姓。想要入城的贩夫走卒,也唉声叹气,悻悻离去。
换值的官兵前来递送城门锁钥,马蹄踏乱一片尘土。
春杏回过头去看,朱红色的城门缓缓阖上,再打开,就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那时候,她应当已经上了往京口方向x的驿船。
她笑了笑,摸着楚楚,坐上马:“走吧。”
胡凌云一家子早上出城,到了渡口,林娘子却死活不愿意上船。
“咱家庄子和地都卖了不假,我可以住驿站,”林娘子一到春杏的事上,就难能可见的有一股倔脾气:“你带小妹先去建康。我们春杏最怕水了,她哪敢一个人坐船?”
胡凌云只好陪母亲在渡口附近的驿站住下,眼看天黑了,只能等明天再走,他无奈道:“行吧,我最后陪你们等三天。还有娘,这临安繁花似锦的,春杏万一被哪个长得好看的富家公子哥勾引了,好上了。她你是知道的,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动。我劝您啊,有点心理准备。”
林娘子一听更不得了了,她的宝贝闺女,怎么能和人家少爷厮混?胡凌云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她也成了县太爷的妹妹,县城里的青年才俊,她还要细细挑一挑呢!
她气得推搡儿子:“你这个乌鸦嘴!不行,那你现在陪我去临安,我要去她主家看看,有没有男狐狸精!”
胡凌云本来只是探探林娘子口风,毕竟春杏这事早晚是瞒不住的,没想到母亲反应如此激烈。
他立刻后悔了,拉住母亲:“娘,天都黑了,您要去也明天,明天再说,好不好。”
林娘子哪里坐得住,腿不疼了,行李也不要了,就跑出去找驿站借骡子回城。
胡凌云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跟着跑出去。
小妹被落下,惶恐地拖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行李,跟在后面嚎:“大哥!阿娘!”
春杏骑着楚楚,老远看见黑漆漆的夜幕里,这滑稽的一幕,她拉住缰绳:“吁……”
“阿娘?大哥……小妹?你们在干嘛?”
林娘子一看见春杏,浑身的力气都卸了:“我的个亲闺女啊!我还以为你跟男人跑了!”
春杏踩着脚蹬,原地转悠了一圈:“怎么会呢,交代事情耽搁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几个人拖拉着回了驿站,林娘子发现春杏就带了个孤零零的包裹:“我那天给你带的箱笼呢?”
春杏嘴张大:“啊……”
落下了。
里面还有她的陪嫁和新衣裳呢。
胡凌云看好不容易春杏出来了,恐情况有变:“没事,落在主家了吧?人家肯定不会稀罕这些的,我回京述职,帮你提回来。”
春杏叹了口气,那还能怎么办,里面就是有金山银山,她也不想回去了。
夜色深了,林娘子虽然心疼,但儿子已经有主意了,她也只能如此。
“这么快就说好了?他是不是不知道你走了?”趁春杏将马牵走,胡凌云跟上去,用手肘戳戳她,故作调笑道:“胡春杏,我可提醒你啊,明早咱们上的驿船,满船的同侪和官眷,有几个还是同去建康赴任的。你可别是私自跑出来的,回头咱们半道被拦回去,我要是被笑话,可都赖你啊!”
“他要拦,早就拦了,”春杏低着头笑一笑:“他知道的。”
胡凌云的笑容凝在脸上,眼中隐隐有了恨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换上一副笑脸:“这还不好啊,省了咱们多少事啊。行了,好看的男人哪儿没有,等我到了地方,找他十个八个大美男任你挑。”
春杏无语道:“别别千万别,我现在已经断情绝爱了。对了哥,我想学门手艺,将来有点薄技傍身,也就不愁吃饭了。”
*
循王府里,春杏前脚刚进小宅子的马厩去牵楚楚,兰辞就得到消息了。
小月到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凉亭的石桌前,看不出太多情绪。
小月先是伸头到处张望,小声问小满:“表姑娘走了吗?”
小满道:“走了,也不知道跟郎君说了什么,郎君听完,在这坐了好久不动。”
小月嫌弃:“神神叨叨的烦死了。”
她道:“夫人在家里等急了,让我来催催郎君,什么时候回去呢。”
兰辞听见她的声音,站起来走了几步:“不必回去了。”
他平静道:“她已经走了。”
“走了?”小月茫然地看着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小满:“走了……是什么意思,去哪儿了?”
这时候子规也来了,神色特别慌张地看了兰辞一眼。
兰辞道:“说吧,这里没外人。”
这些日子,子规一直在暗卫的队伍里保护夫人,小月是知道的。
他小声道:“夫人在……余杭门被拦下来了。”
小满和小月都看向兰辞,他们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兰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淡漠:“放行吧。”
说罢他便不再停留,穿过月洞门往外走。
房内的侍女小厮们都没带到小宅子去,各自在王府小院里忙着手上的活儿,侍弄花草,洒扫除尘。厨娘做好了点心温着,等主家回来吃上一口热乎的。
王府中一切照旧,即便少了几个人,也是悄无声息的。
小月连马都没骑,撒腿跑了一趟外宅。回王府的路上,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什么叫“她走了”。
家里什么都还在,桌上摆着一张放妻书。
她捧着放妻书回来找自家郎君,觉得自己犯了滔天的大错。
厢房内没点灯,门半掩着,郎君也没歇下。小月进退两难地踩在门槛上,哭丧着脸:“郎君,夫人她留下了……”
兰辞倚着墙,坐在案边,他侧过脸,抬起眼看小月捧着的东西。
月色落在他墨色窄袖的衣衫上,衬得他面如冷玉。他戴着玉扳指的左手下面,压着一叠纸。
风吹动纸页,扉页翻飞,里面是官府在册的一名农户女及其家人的详细生平。
打头的一行写着:
“胡氏女,家中行二。宣和四年春,为京畿田主胡兴业及其妻林氏收养,后迁居临安京郊,闺中小字春杏。”
胡春杏。
他本想着能听她亲口告诉他的。
“放那吧。”
小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将卷轴放下。
“夫人来找您的时候,刚巧遇上您在和祝娘子说话,她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一时生气才……”
他接过卷轴打开,目光落在上面,安静了很久。
小月噤声屏气。她看见他的指腹,压着墨迹的起伏,轻抚过每一个字。
那是她字迹本来的样子,丑却洒脱。
“她兄长去外地赴任,她跟着了,暗卫一直在。她要去何处,你随她去,万事顺着她,护她周全。”
他克制地闭上眼,一字一顿:
“等这里事毕,我会去找她。”
“找她问清楚。”
第46章 聚散
胡家四口人在驿站凑乎睡了一觉,只有胡凌云气得一整夜没睡着。第二天天不亮,他盯着黑眼圈喊母亲妹妹们起床:“起了起了!不然赶不上船。”
春杏迷迷糊糊去马厩牵马,胡凌云一看:“这马怎么办?带上船,可是要另外使银子买船牌的。”
楚楚将高大的身躯,往春杏身后缩了缩。
春杏看了眼远处的临安城,楚楚路是能认得的,她本来也预备来了驿站,就让楚楚自己跑回去。
但是现在出入城查的这么严,它一匹不会说话的可怜家养娇滴滴小马,进不了城,又不会找吃找喝,会不会被饿死?
“我带了银票,”春杏安抚地摸摸楚楚:“我给你买船牌,你个儿大,买两张。”
“你哪儿来的钱,”胡凌云不乐意了,去掏春杏口袋:“不要用那个破循王府的钱,扔了,我出。”
春杏拦着不让:“我大头没动,就顺走了那么一点点路费,他平时不管钱,发现不了的。我给他赚了好多钱呢,没必要那么清高吧。”
两个人吵吵闹闹,在渡口上了驿船,林娘子好久没有和儿女团聚了,只觉得看两人拌嘴,都是赏心悦目的。
这渡口一次发出五艘船,其中两艘以转运公务人员及家眷为主。天色渐渐亮起来,船夫们放下风帆准备启辰。
春杏趴在船栏上,看着另一艘雕栏画栋的大船,羡慕道:“哥,什么时候能带我们做那艘船啊?”
胡凌云小声嘀咕:“那里面坐的可都是从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我这辈子,十有八九终老浦县喽。”
春杏叹了口气,倒不是她嫌贫爱富,只是听说好船没那么容易晕船。
她自小就特别怕坐船,一是自己不会水,怕船翻了,二是一上船,就头晕目眩的呕吐。
四五天的水路一走,到了最后一天,春杏几乎吃不下饭,可把林娘子心疼坏了。
白天有了点儿太阳,春杏扶着梯子爬到甲板上来透口气,有人惊呼:“能看见京口了!”
春杏往外一看,腿都软了。
放眼望去是三四十米宽的x水域,一眼望不到头。江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波光粼粼的白光,远处零星几艘大小船,各行其是地有序航行。
低下头看江水,那水色又是深绿浑浊的,像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整艘船吞吃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