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之后,他才下颌骨紧绷地望着小满:“怎么回事?”
小满道:“我对比了胡大人的好几份文牍,发现他曾有一段不那么光彩的经历,被抹去了。”
兰辞的手指停在案卷上。
小满道:“前年寒冬腊月时候,有一群人因为邱将军入狱的事,不满地在街上聚众大放厥词,被皇城司的酷吏抓住,投入大牢。当时为了威慑百姓,多抓了不少看热闹的,其中就有胡大人。”
“有些门路的,都被托关系放出来了,那群人没人管,也没人放,关了好几个月,病死了好几个呢。胡大人命大,大概四月下旬的时候,和几个秀才一起被放出来的。”
半阖的门中吹进一股冷风,带着毛骨悚然的雨后腥甜。
兰辞望向小满:“你刚才说,他是何时被放出来的?”
小满重新翻着面前的纸卷,又确认过后道:“郎君,是四月十九日。”
四月十九。
是他从鄂州回到临安后的第二天。
只是巧合?
从鄂州回临安的那半个月路途,是他母亲死后,最为暗无天日的时间。
本就受了重伤,他听说义父入狱,拖着低热的身体赶水路,换陆路,心腹都被扣在鄂州,他只身一人,全程面对父亲和官家随行人的怀疑试探。
马车行至临安郊外,同行的中官告诉了他真相:“兰二郎君,其实……邱将军已经不在人世了。”
身侧车马喧嚣,人声褪去,他脑中轰鸣,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如何回应,都成了一片空白。
而在那一团琐碎的记忆里,另一些人的面目,忽而清晰了起来。
他抬头望着外面,寒风将雕花门吹得大开,小满跑过去关门,回来发现兰辞手掌按着案边,靠着梨花木圈椅的椅背,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郎君,还要再查下去吗?”
兰辞沉默良久:“不必了,不要打草惊蛇。”
*
签订盟约这事,足足拖到了入了冬。
北边皮料便宜,春杏给胡凌云和英娘都做了银鼠褂,江面上风很大,三只巨大的泉州福船朝北岸驶来,乌压压的沙船及小舟在不远处伴航。
从北面的码头驶出几艘沙船,辛铎与晋王各乘一周,往大福船边靠近,船舷上放下云梯。
与辛铎一起上船的,还有胡凌云。
他体力弱,满头大汗地爬上船,脱掉银鼠褂,露出略有些汗湿的青色官服。
小满过来扶他:“胡大人,您小心着。”
甲板上一群锁甲水兵分开,正中的桌前坐着一身文武袖的兰辞,他内穿银甲,半臂披着绛紫圆领袍,俨然一副主将打扮。
辛铎看了他一眼,便听胡凌云向兰辞行礼道:“见过昭武侯。”
说罢,他又长袖善舞地向兰辞介绍其余人:“这位是晋王完颜允德,青州防御使辛铎。”
兰辞淡然招呼,对辛铎也表现的十分自然。
几人坐下来简单商谈,兰辞提的要求较为苛刻,双方没有立即达成一致,约定各自先商量。
胡凌云跟着兰辞进了单独的船舱,小满站在外面守着。
兰辞示意他坐下:“她怎么样?”
胡凌云知道他问的是谁:“妹妹很好。身子无碍了。”
兰辞递了个东西给他:“这是平远要我带给辛铎的,你找机会给他。”
胡凌云看是个小荷包,里面鼓鼓的,大概是什么信物。
他刚把东西收好,又听兰辞道:“胡大人,你去年入狱,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胡凌云眉心一跳。
兰辞抿了一口茶:“不能说?”
胡凌云摇头:“侯爷,去年春天,您刚从鄂州回来的路上,吴都知陪同,车架曾路过京畿官道。”
兰辞放下茶盏:“是。”
两个人很久都没说话,外面人声嘈杂,汉话夹杂着犬戎语。
茶渐渐凉了。
兰辞指腹摩挲着瓷白的杯沿,神色莫辨。
胡凌云终于开口,他轻声笑道:“侯爷既然来问,应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
兰辞道:“我不想猜。”
他冷声道:“我要知道真相,还有你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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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里了[爆哭]
第80章 见她
胡凌云并没有直接答他,他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去年初邱将军入狱,我因为帮聚众闹事的武官写文书,锒铛入狱。”
兰辞颇为意外地看她。
胡凌云笑道:“是,那名武官入狱后死得很快,所以无论是对家里人,还是狱卒,我都声称自己只是个来瞧热闹的。但其实,他们大部分为邱将军伸冤的文书,都是我偷偷写的。”
他说罢,继续前面的故事:“后来我入狱这件事被三叔知道,他想吃绝户,虽然被杏儿暂时赶走,但总有隐患。所以决定孤注一掷,去拦下回京探亲的杜知州的车驾,为我申冤。”
兰辞道:“杜知州?”
胡凌云道:“对,可是她这个糊涂蛋拦错了人。拦住的是个鄂州回来的年轻武官,将血书奉上,第二日,我便被放出来了。”
他说完望着兰辞,见对方面色沉静,只在听见“血书”二字时,绷紧了下颌线,而后又松开,显然已经知情。
便又接着说道:“我母亲和妹妹打听之下,得知对方是位郡王世子,明白滔天恩情,无以为报。两人为恩人求了长生禄位,日日进香祈福。”
胡凌云想起来还想发笑:“我妹妹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去兰世子长生禄位前磕头,求神明保佑世子福泽绵延。天黑了起夜怕鬼,便念着求兰世子保佑,驱散诸邪。”
他看见兰辞眼中罕见的空白了,目光直直落在不远处的甲板上。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不是我的?”
“今年四月初八。”
短暂地沉默之后,兰辞放声一笑。
“所以,她以为我是恩人,方嫁给我。知我不是,才下定决心舍了我?”
胡凌云想不出话安慰他:“不能这么说,侯爷。但她嫁给你,与离开你,肯定都与这件事有关。”
虽然已经猜到是这样,但真正听见这句话,兰辞还是如同当头一棒,浑身疼得都有些麻木。
他以为祝鸣漪,起码是真的喜欢过他的。
现在就连这一点,也是建立在误会上的吗?
至于最后,也不是失望于他回应的感情不够,或者误会他与祝知微有染而吃醋。
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可笑直到她离开临安那日,他还以为只要为她清扫了障碍,只要他追上去表明心意,只要他今后待她好,哄她重新爱上他,他们就会重归于好。
胡凌云靠在椅中,看见兰辞如玉般冰冷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慢慢抽去。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兰辞才道:“所以救你的是赵悯?”
他能猜到,胡凌云不意外:“对。”
“在我殿试前夕,被赵悯深夜召见,他告诉我真相,并携恩要求我为他办事——待你们逼先帝退位,时局稳定时,他再将真相告诉春杏,引你因嫉妒,主动冒犯,好顺理成章地杀了你。”
胡凌云说完这番话,端着杯盏的手微微发抖。他还是很怕死的,但这时候撒谎,他会死得更快。
兰辞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吧。应该不会,他还有二妹这个护身符呢!
兰辞闻言眉心一挑,已经将个中缘由理顺了,他嗤笑了声:“赵悯哪是那么耐得住性子的人?他殿试前见你,应该是打算在登基之后就去告诉春杏。怎么会放任她离开临安,胡大人,你没说全?”
胡凌云暗骂赵悯这个笨蛋做事不利落,被兰辞抓到破绽。
他将当时与赵悯相见的对话和盘托出:“就是这样,当时在我的劝说下,赵悯同意等江淮战局稳定之后,再告诉春杏,将侯爷你……利用到极致。”
兰辞点头:“所以如果赵悯现在还这么想,他大概会在和谈尘埃落定之后,明升暗降,把我升任枢密使,卸了兵权,再行计划。”
胡凌云吞吞吐吐:“对不起,我并不是赵悯的人,但他对我有恩。他可能是为了广结善缘,也的确是个暴君,但帮春杏救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春杏是祝家千金,多少是出于对她的同情。”
难就难在这里,赵悯的恩情无可指摘。
所以胡凌云甚至无法提前将这件事告诉兰辞,因为提前告诉他,等于背刺恩人,帮着兰辞谋划去杀赵悯。
如今兰辞自己发现了,胡凌云只觉得无限的解脱。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里面的关窍无需多言。
“现在也不算晚。”兰辞x道:“明天带春杏来吧,我想见她。”
*
胡凌云回来找到春杏的时候,她正和英娘一起在空地上晒太阳。
杨五郎和他们隔了些距离,坐在小马扎上,正在被英娘勾着,说他们小时候的丑事:
“我和你家郎君兰鹤林,对啊,我们一起进宫与皇子们伴读。我们都住一间宫殿。我还和他挤过一张床呢,他的被窝里面一点热乎气都没有,冷得像冰窟窿。”
“哦你说祝家那个祝知微啊,她也是伴读,不过人太多了,她和平洛那几个女孩子单独在一起,我们不见面的。”
“你家郎君,哈哈,他那时候性子和现在可不一样,是个争强好胜的显眼包。居然早上卯时起来打拳,可把武学师父喜欢的,把我们也喊起来,你说他贱不贱?哦,他现在性子其实也是这样,只不过收敛了,阴沉的像鬼!”
“可惜他是宗室子弟,不能参加科举。不然我简直怀疑他想考状元。”
春杏可太喜欢杨五郎这张嘴了,听得抱着汤婆子哈哈大笑。
胡凌云一脸苦相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