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转变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君心易得难守,若是行止渐渐疯癫傲慢,天长日久,恩宠只怕难保。
姜胡宝摇摇头,转身开始支使禁卫。
…
已经早晨,集市上人潮渐盛。
车驾停驻在离绣铺不远处,郦兰心戴好帷帽,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进到绣铺时,禁卫已经提早将店清空出来。
成老三站在柜台后头,面上蒙有数夜不得好眠的蜡黄,此刻看着面前阵仗,战战兢兢之余,怒惧不敢言语。
直到一道熟悉身影从门外走进。
虽戴了帷帽,但多年相处,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娘……”正要惊呼。
郦兰心抬手示意他止住,侧身对侍女说:“既是来买东西的,就挑吧。”
侍女们会意,四下散开在货架旁,从店外看,便只是一间铺子幸运得了哪家贵眷夫人的青眼。
郦兰心走到柜台前,将帷帽的长纱半撩起:“老三。”
成老三老泪都要掉下来,这两日担惊受怕,看到她安然无恙,心里石头总算落了地。
倒豆子般将铺子周围被看管起来,他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官门之人带走警告等事说出,却不曾见面前人有分毫意外之色。
定睛瞧见她身上绫罗丝绸,腕指珠玉金宝,不由瞠目。
郦兰心不打算和他解释什么,真说起来,话就太长了,正色简言:
“老三,往后我大抵很久不能过来了,铺子以后就交给梨绵和醒儿,劳烦你,多帮着她们,实在不成,换些别的营生也行,总之,这间铺子,我就托付给你们了。”
“铺子的红契和账上的银钱后边都会交到梨绵手上,往后如何经营,权由你们做主,至于这些天发生过的事,别放在心上,很快就会过去了。”平静说着,眸却半垂下,雾般灰淡,
“若是之后有人提起我,你就说,我回老家了,铺子换了东家。”
成老三登时恓惶无措,口干舌涩:“娘,娘子——”
郦兰心不欲再说,复又抬起眼:“……老三,保重。”
说罢,再环视四周一眼,颤着手将帷帽帽纱放下,转身疾步离开,不闻身后焦急呼唤。
…
苏冼文下了青蓬马车,带着小厮登上茶楼二层,如先前多回一样,还是要了临街凭栏的位置。
香茶与茶点摆上桌,却没有多少心思品用,浅抿了一口茶水,倚栏望去。
无需远眺,茶楼斜对处能瞧见绣铺的门檐。
昨日午门前,礼部宣东宫令谕,太子殿下旧疾复发,贵体抱恙,辍朝三日,文武百官若有奏折,俱送入太子府中。
既不必上朝,翰林院也没有大事,苏冼文清早起身后,在家里书房怔坐了良久,换了衣袍出门。
自那天清明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郦娘子了。
那日在道观里,他的世伯承宁伯分明是支持他求娶郦娘子的,然而前些日,他寻了数户媒人询问此间事,再厚着脸皮去往伯府,望伯母承宁伯夫人可以从中牵一牵线时,后者竟面露为难。
之后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他前途大好云云,又说佳偶难觅,需慎而又慎……
总而言之一句,另寻良缘罢。
他不死心,又求见世伯,世伯却也不知伯母为何拦阻,但料想个中原因难言,让他静候则个,等寻了时机与妻子询谈一番,再给他答复。
话至此,他也只好就这么先等着。
可姻缘事摇摆难成,心里便急煎难按意中焦,他也不是没想过,就此放弃。
其实入京之后,询问他婚事之人不在少数,许多从前和他父亲熟识的长辈多少都有过暗示撮合之意,甚至他的恩师,也欲嫁女与他。
但每每和旁的女子相见时,他却总是忍不住拿那人来比较,而后忍不住失落逃避。
他对自己这样卑劣的想法感到羞愧,既对不住那些女娘们,也亵渎了郦娘子,但下意识的心思又岂是自个儿能控制得住的。
更不用提,每每恍惚与梦回时,总见到那张带着如水柔意的笑靥,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雨水也遮掩不住的,她的发香。
苏冼文眉间难展,怔怔回首,迳饮下一杯,再转头看去时,兀地顿住。
猛站起身。
立在一旁的小厮吓了一跳:“公子?”
苏冼文充耳不闻,眼睛睁睁盯着那道被侍女们簇拥着从绣铺出来的丽影。
虽戴着长帷帽,可身姿步态,他觉得,他不会认错的。
可是……
愣了好一会儿,胸膛起伏几瞬,疾转身,衣袂被身掀的风扬飞,小厮在后头惊呼一声,连忙跟上,刚跑到楼梯口,却见自家公子已经三阶并一阶踉跄着下了楼,朝大堂门口跑去。
苏冼文喘着粗气,站定时,却只见到那身态肖极了郦娘子的贵夫人被扶着上了漆金檀雕车驾。
车帷掀动时,略带起她一边帽纱,露出白生生一角下颌,与雪腻脖颈。
苏冼文瞳中紧缩,呼吸骤然沉促。
-
太子府,书房。
礼部已将罢朝三日的令旨宣下,这些日的政务却不能松懈,且为了之后几日的打算,还需尽快对时下最紧要的几项朝廷议策之事定出决论。
朱笔提墨批阅之时,书房之外,隔着厚重楠门,也未曾挡住亲卫们惊愕之声,此起彼伏的“大统领”。
宗懔眉心拧起,狭眸微眯,将朱笔搁置笔枕之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粗厚浑沉的高声响起:“殿下!臣何诚,负荆请罪,求见殿下!”
宗懔沉声:“进来。”
门应声猛推开,肉袒赤身,背着厚厚一捆荆条的高大汉子鼓着一双圆睛,大跨步如烈马冲阵,大步疾闯了进来。
双膝猛跪地,背后鞭刑还未消血痕,现下又背上了荆条,上身无一物遮蔽,浑身横肌搏鼓,大喇喇展着。
“殿下!”何诚哐地一叩头,再抬眼,眼睛里布着赤红血丝。
宗懔闭了闭眼,抬手摁捻眉心:“你要做什么?”
他料到了何诚会来死劝,但是真见到时,着实觉得双目受刺。
何诚圆睁环眼,瓮声瓮气:“殿下,臣来负荆请罪!”
“但臣请的不是昨日之罪,而是往昔之罪,臣辜负了老王爷对臣的嘱托,辜负了为臣之道……”
“行了。”宗懔冷冷睥睨他,“你要是来唱戏的,现在就给孤滚出去。”
何诚猛地一噎,随后忿气上涌,再抬头时,目光如炬:
“殿下!臣不是来唱戏的,臣是来谏君的!”
“要是为了夫人的事,不必再言。”宗懔侧撑着额颞,冷声。
话落,跪在下首的汉子却登时面露怒怆,痛心疾首都不足形容此刻心裂:“殿下!!”
“殿下!臣乃外臣,本不应对殿下内宅之事有分毫言语,可,臣父作老王爷副将多年,臣亦自您入军起便追随您身侧,老王爷临去时,对臣也有嘱托,要臣尽心辅佐您,臣自问,此生只以殿下为重,只尊殿下为主,不敢有丝毫背弃之心!”
宗懔面无表情:“继续说。”
凛寒目光刺下,何诚一震,但丝毫不退,咬着牙忿忿:
“殿下,臣今日愿死谏,恕臣先问殿下一句,可否,可否有以郦夫人为妻之心?”
从前,他以为,殿下不过是喜爱上了一女子,即便那女子是臣子的孀妻,那也算不上大祸。
可这些日,看着殿下为那郦夫人法外开恩,洗手作羹汤,劈柴做活,费尽心思,他心里便炸起了火雷,但尚能忍耐。
直到昨日,亲眼看见殿下到底对这个寡妇迷恋到了何地步时,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殿下,将来要登临帝位,若是有这么一个蛊惑人心的妇人在身旁,将来后宫前朝,必定腥风血雨,永无宁日。
而这个女人,俨然是做了这府里的正妃了,愈打听愈惊心,一应吃穿用度不说,住都是住在主寝殿,今日出府,陪伴伺候的是这府里的太监副总管,一应侍女全是宫里出来,精挑细选过最好的。
一个让他胆跳的想法不得不冒出。
“殿下,”何诚噙着血,重复了一遍,“臣敢问殿下,是否,有以郦夫人为妻之心?”
宗懔漠然睨视他片刻,掀唇:“是。”
一瞬,何诚心崩如山倾,几欲抽刀以血明志:“殿下!古有言,桀奔南巢,祸阶妺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择其令淑,以统六宫,家道正而天下定!”
“殿下,立后乃国事,怎可使身卑位低之人因爱登后?母仪天下之人必得是世家贵女,抑或勋臣之后,方才能服众,平定前朝后宫啊!”
“况且,那郦夫人夫家谋逆,又是再嫁之身,掌掴储君,即便是作妃妾,都是失了本分,如何能作殿下之妻?莫说前朝大臣,天下人都会妄议啊!殿下,三思啊!”热泪飙溅出来,猛地再磕头。
上首的人并不打断他,就这么听完了。
等他磕完头再抬起来时,宗懔冷笑道:“何诚,若不是念着你追随孤多年,你父亲也是忠臣,换作旁人,敢来孤面前做这一出,已经拉下去砍了,孤告诫你最后一回,夫人的事,是主子的事,除了孤之外,无人能置喙,再犯,你就滚回西北。”
何诚周身僵冻,难以置信:“殿下!”
宗懔看着跪在下首,忠心耿耿的心腹,眼睛掠过他无一块好肉的身躯,上头新痕旧疤纵横。
战场之上,何诚不知多少回舍命护主。
终是稍松了眉,而后沉声:“孤乃摈弃国事,荒-乱后宫,废疏朝纲,罔顾天下生民之计的昏主?”
何诚猛睁大眼:“自然不是!”
他们殿下自监国以来,从未有一日懈怠国事,不知多少回夙兴夜寐,即便是要去那青萝巷里,也都是先将朝务处置完了,方才抽身。
“那么,孤是得位不正,起兵谋逆的国贼?”又问。
“当然不是!殿下!此话怎可——”
宗懔冷冷盯着下首的人,沉戾:“那便是了,孤何处对不起社稷江山?”
何诚直直愣住。
宗懔从檀椅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若非孤出兵,当今陛下早已成了幽室亡魂,国朝大乱,江山崩裂,现在还能站在朝上的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该对孤感恩涕零?”
“如今,孤不过是要迎心仪之人入宫,便成了夏桀,商纣之流了?”戾笑。
何诚霎时冷汗暴流:“殿下,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郦夫人实在难以服众——”